男不搭女,女不理男 (第3/4页)
四
真正的美国朋友,与我还保持联系的,越来越少了,用一只手的手指就能数得出来。大卫算一个,他住在旧金山,是国际航班的飞行员。大卫和我很不相同,他是地道的白人,政治观念保守,强烈倾向共和党。以我越来越浓烈的反美态度,如何和他一直做了好朋友呢?这也是生活中偶尔出现的一种温暖而且美好的例外。当然,我注重温和、礼貌,在他面前,不特别强调我的某些观点。但是有更重要、更根本的原因,构成我与他之间非神圣联盟的秘密纽带。
从每一个方面来说,大卫都应该算是一个超级好男人。是的,模样比不上男性模特,个子矮了点,戴眼镜,头发掉了不少。但那又怎样?他好运动,好学;爱好小飞机、游艇、各种外语,能说流利的德语,还有不甚流利的俄语、汉语、韩语、日语;收入可观,在旧金山最漂亮的一个小区拥有宽敞的公寓。换上任何一个其他国家、民族,姑娘们还不得排着队申请嫁给他?可是在旧金山,他多半时间一个人打发。他声称对白种美国女孩已没有兴趣,只追亚洲女孩。但我可以看出,问题没那么简单。他40多岁,从未结婚,连偶尔同居的女友也没有,估计也就单身过完这一辈子了。
旧金山是很让我留恋的美国城市。从纯粹地理环境来看,旧金山的美,真的是无与伦比。俊俏的悬崖,呼啸的大海,清寒的薄雾,深红色的大桥,绿树簇拥,依山傍海的小屋子;有些角落,有些时辰,简直如坠入伊甸园,让人巴不得立时死去,好跟这绝世之美融为一体。但也正因如此,一旦堕入某种恶劣的精神状态,格外不容易解脱;因为你很难为之指责周围的任何人;你很难不以为,一定是自己的脑子出了什么严重的问题。
因此,以旧金山为据点的各类心理医生、心理咨询师,其人均总数大约也居世界第一。我刚去不久,就注意到这件事。我认识一位学商的犹太妞,居然花钱同时看两位心理咨询师。后来还结识几位姑娘,也都看过或正在看心理医生。当时我只觉得这事很前卫,颇有意思;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极坏的预兆,它昭示了我人生中一段很不愉快的岁月即将开始。
我对美国的彻底怀疑,从在旧金山那几年开始。当时,我住在美国或全世界最美丽的城市,工作也不累,然而心情坏到了极点。弄不清自己要往哪里去,该做中国人还是美国人,该追求什么样的女孩。那段黑暗岁月中,大卫是我的伙伴。还有一位俄罗斯哥们儿,名叫丹尼斯,是物理学家,长得高大威猛,比我和大卫强十倍。我们三个大男人,不缺胳膊不缺腿,却愣是在旧金山找不到女人。我们每个周末混在一起,看苏联时期的战争片,喝啤酒。丹尼斯发泄他怀念苏维埃的情绪,大卫抒发他怀念老美国、厌恶克林顿的牢骚,我不知该怀念什么,只是莫名的不平和失落感与日俱增。
2000年,丹尼斯忽然诊断出肝癌,于三个月内去世。他走之前,我在医院陪了他不少时间,谈了杂七杂八的话题。此事对我刺激极大,亦极大增强了我唾弃主流美国话语、另外开拓生命之路的决心和信念。
我走之后,大卫还待在旧金山。他不再作太多寻找女友的尝试,把主要精力投在游艇和小飞机上。听说他一度积极参与教会,但也虎头蛇尾,无疾而终。几年之后,我短期回旧金山,携大卫去咖啡店闲坐。我一看,在这春光明媚,本该是最浪漫、最充满爱情的城市里,那群咖啡店里坐着的男男女女连互相瞟一眼、调一下情的劲头都不再有,只是各自板着脸,盯着面前的手提电脑。那是2005年,情况比起五年之前,更是下降了大大一截。
五
胡扯半天,忘了先前的主题,现在我亮出底牌罢。失落也好,游离于抑郁症边缘也好,病根不在个人,而在整个文化和社会。美国的不幸福感,在过去20年中疾速膨胀,遵循着诡异曲折然而不可阻挡的文化和人性逻辑。情况只会越来越坏。
因为共同的历史记忆和成长记忆,我们这一代中国人心底里总惦着“民主”二字。后来结识不少俄罗斯与东欧的朋友,这个年龄段的人多有同样问题。是的,柏林墙、莫斯科大审判、牛仔裤、摇滚乐,里根老大爷登高一呼:戈尔巴乔夫先生,把这墙拆了罢!谁幸福,谁不幸福,一目了然。至少,原先我们这么认为。青春时代的信念,要翻个个儿?不太容易。20多年前的情结,成了后来我清醒判断现实的最大障碍。
50年代,苏联邀请玛琳娜·迪特里奇去莫斯科。她从酒店出来,里三层外三层,被粉丝们围得个水泄不通,几乎上不了车。那群拘谨腼腆的苏共太太小姐和文化人们,哪怕在斯大林意识形态最严酷的岁月里也暗自明白,自己那套苏维埃时尚不咋的,比较土。玛琳娜代表了巴黎、伦敦、罗马和纽约,她代表文明。俄罗斯人单恋欧洲文明,几百年来,这是整个民族挥之不去的深重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