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不搭女,女不理男   (第2/4页)

小镇生活乏味,只得频繁乘大巴上纽约找朋友散心。慢慢地,我亦不能不注意到由大巴转入郊区小火车时,整个人群格局发生的明显跳跃。简而言之,小火车的乘客基本上是白人,因为“绿色郊区”大抵是“白人”的同义词。出于环境的考虑,也许还出于潜藏内心的遗留自卑和攀爬心理,我选择与当今美国中产阶级白人比邻而居。现在看来这是一个不智的决定。在我住所的周围,极少见到行人,除了歪歪斜斜的老者和放学的孩子。但每次踏上小火车,从各个角落射来的极力掩饰但明显戒备和异样的眼神,使我不能不怀疑自己患了妄想症。直到有一两回无端陷于与检票员的微小争执,立时又感受到数对尖利的眼神直直朝我射来;这时我才意识到,对那些眼神背后的无声信息,并不是我做了过分夸张的想象。

现在是2010年,不是1910年,我不断提醒自己这一点。莫非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难道“融”来“融”去,“融入”了半天,这颗果子的深处与内核,竟是这么一团东西。这些年,我不在美国;发生了“9·11”恐怖袭击事件、伊拉克战争、金融危机。20年前进步热情的小姑娘,如今成了愤愤不平的老婆娘。随“冷战”胜利而来的全民优胜感,90年代的扩张狂、物欲狂,全都成了遥远的记忆。阳光下五彩缤纷的水泡气泡散去了。从搁浅的船上,看清了一潭死水下亘古不变的黑色礁石。我坐在回家的小火车上,无法想象出是谁把选票投给了一位能言善辩却碌碌无为的黑总统。美国白种人的心态发生了实质性变化,尤其是在社会中层和下层。

我也须得上班,出差,常去别的城市。浮光掠影,在不认识的地方泡个三五天,享受一点新奇和未知,感觉好些,特别是当繁忙的事务占满了每天的时间。不过,随便登上一列火车或一班飞机,只要是互不相识的公众临时聚集场所,还是时时察觉到人群中隐约的相互戒备、排斥,甚至畏惧。这种阴暗能量,超乎我的想象。25年前,我刚到美国时,似乎尚未如此。我那个小镇上原来两家书店,都已关门大吉,也找不到几家像样的咖啡厅、餐馆。人们显然大部分时间坐在家里,不和陌生人分享公共的空间。

有时我凝神回忆在其他国家旅行时的一些细节,试图找出某种答案。一个地方和另一个地方之间,真有那样大的不同?或是我,一个敏感的异乡人,自己杜撰出来太多的错觉?在许多国家,我语言不通,谁也不认识,算是彻彻底底孤家寡人了。若要说种族文化的疏离性,岂不比美国更严重百倍?然而我每天出门,看看灰蓝的天空,沉寂的人群,在晨风中抖动的树叶,却感到漫无边际的从容、欢欣、自由自在。

绝大多数的欧洲和亚洲城市,都为闲散遛弯的行人,提供了多多少少参差层叠的细节感和环绕感:怪异的招牌,弯曲的小道,褪色的旧门,巷里的酒香。按中国人的通俗话,这叫“人气”。酸一些的文化人,可以添上“情趣”、“底蕴”、“厚重感”或别的什么形容词。平凡人参与不了帝国兴盛的大事业,只是柴米油盐、生老病死而已;所有那些无聊细节,便是生活的见证、家园的记忆。美国的城市,除了两三个特例之外,更像超大停车场和高层写字楼的雄壮汇合,为远程驾车上下班者提供了充足的泊车空间。几个刻意“打造”的生活区,也只是千篇一律的连锁品牌店、礼品店,还有不远处清晰可见的加油站。

并非所有的欧洲城市都是博物馆、咖啡馆、街心花园,特别是那些转型中的斯拉夫东欧地区,横逆与艰辛的历史痕迹处处可见。离开欧洲前,我又去了乌克兰。按照国际媒体的例行描述,那真该算是一个悲惨国家了:橙色革命了又反革命,经济衰退,国家欠债。然而我见到的基辅,多处有细微的改善。走出艳俗单调的市中心,处处可见设计别致的新建筑,山坡上茂密的树丛看不出遭到过明显的破坏。普通居民闲散宁静,谦和友善,尽管他们过得拮据。

除了西北海岸的波特兰市之外,美国几乎所有的城市,同十几年前相比,都看不出有明显的改进。不论是纽约、费城,还是芝加哥,看不出有朝向更加丰富、更加优美努力的痕迹。在一些小报和网站上,看到零星的另类言论,比如节能生活、重建社区、反省单纯经济发展主义等。当然,还注意到黑总统热情推介的“改变”。我的童年记忆里,依稀记得“改革”的气氛。1980年的中国,整个社会,上上下下;苏醒,振作,饥渴求知,另辟蹊径。在今日我所见到的美国基层,丝毫感觉不到相似的急迫、动力和对外界未知事物的好奇。在我的小镇上,那些邻居们还是驾着巨型越野车走三个街区去买邮票。只有一次,似乎是退休教授模样的老人和我搭话,问我是不是电脑工程师,楼里可爱的亚裔小孩是不是我的儿子。我说不是,刚从欧洲和亚洲游历回来。他困窘地笑笑,对这个信息未表示出任何兴趣,然后点头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