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吟诵关中(第2/3页)

  文祥以人为叙述主体的几篇散文,把复杂的人生经历写得简约而生动,读来十分抓人感人。他深得叙述文体的写作奥妙,又极具表述的基本功夫,力避铺张繁冗,总是能筛选出十分鲜活而又极富个性的细节,包括渗透着人物心理特性和个性气质的行为细节和语言细节,让我看到一个个陌生而又真实的人物。他写到父亲、母亲、大舅和祖父这些亲人是如此,写到他的老师和朋友也是这样的艺术效果。他和这些人的相处相交里,崇尚着他们精神层面最珍贵也最具个性魅力的品格,常常达到对生活的某种哲理的审视。我在阅读时不止一次感叹,这些纪实性散文对生活的审视深度,人物个性气质的独立性和鲜活性,语言的准确和生动,远远强过那些忸怩、做作、矫情如空壳的小说。

  文祥有不少写自己生活情态情趣的散文和随笔,同样写得不同凡响。这主要不指文字色调,而是作者的思维、观念、理想、追求以及兴趣。有这些充沛的东西张扬在文字篇幅里,每一篇都可以感知到丰富充实而又是独立思想的内涵,才有不同凡响。《和平是福》写到作者目睹美军轰炸伊拉克的画面,爆炸的火光和烟雾里,是被毁的残骸和尸体,惊恐的眼神和无助的哭泣。作者问道:“中国人讲做人的尊严,西方人讲做人的权利,你真的能用飞机和导弹炸出欢迎你的笑脸和掌声吗?”这是美国发动伊战第13天写下的文字,事过两年半的现在,几乎每天都在发生着袭击和自杀式爆炸所造成的伊人和美军的死亡。面对伊拉克的这种形势和局面,我就钦佩文祥当初这种判断,伊战两年多以来的演变,验证着这个判断,不仅是情感的,排除了种种利害关系的哲理性判断,才是深刻的。

  再如纯粹抒发个人情怀情趣的《筑屋于野》,在故乡“盖几间瓦房,圈一座小院……屋后一道岭,属渭北梁山一脉……左邻右舍,周围是望不到头的果树和庄稼。每到周末节假……偕妻伶孙,回到乡间小屋。坐在院子里树荫下的石凳上,脱去那一身‘周正’,袒胸露背,挽裤赤脚,端一碗妻擀的浆水细面条,那感觉简直是神仙了……”这是一种情怀,一种人生境界所决定的情怀,不可单纯看成故乡情结或乡村生活习性。君不见多少昔日受冻饿肚的乡村穷娃,熬得升官了或财大气粗了,什么衣料贵就穿什么,什么饭最奢华就品尝什么,笙歌艳舞,卡拉0k,也算是一种兴趣和情怀。我在读到这些篇章时有一种沉醉,文祥在乡居时不无自得自乐的感觉,清澈如星月的心境,完全和我一辙。我进入他文字里那个乡间小院,感觉和意识完全融入我在原下新盖了房子的老宅了,我在小院抽烟、喝茶或饮酒,夜风从塬坡上吹下来,挟裹着蚂蚱的歌唱。就在这一刻里,我理解了文祥,在物欲膨胀和时尚流行的迷乱里,保持着也陶醉着一种纯净高洁的襟怀。

  文祥又是一个兴趣广泛的人,涉猎地方剧种如秦腔、老腔、弦板腔等古老文化遗产,也考究关中民风民俗以及四时八节的乡情礼尚,还有对关中地域风貌特质的探察,等等。他的整体观点是准确客观的描述,情趣横生,渊源和现状脉络清晰,不似有些同类散文,故意夸张乃至制造某些丑陋的枝节。作为一个关中人,我在阅读文祥的这类散文时,总有扩展眼界弥补缺欠的欣喜,也不断加深对关中乡民心理气性的感知和理解,对文祥敬重乡土文化的虔诚态度油然而生敬重。

  文祥的文字是别具一格的。本文开头即由文字阅读的感受说起,就在于他把关中话作为文字表述时的那种自然,不留别扭的硬痕,这是很不容易达到的一种语言境界,非语言操练和追求的功夫不可。把关中话不仅作为对话语言而是作为叙述语言,不是小说情节的叙述而是散文式叙述,就更见难度,作为作家,我是深有体会的。比如这样的叙述:“北方缺水,关中的灾便是旱。旱也不过百日,旱死玉米谷子,旱不死火里生的小麦。”且不说这句子的凝练简约,单是把民谚“旱不死火里生的小麦”用得如此熨帖如此自然,成为难得的令人眼睛发亮的妙句。写到多年一遇的雨灾,“下雨最多的是秋季,阴阴纤纤,下下停停,所谓‘秋淋’,只是并无大灾害。日子好一点的人家啥也不折损,只是男人睡够了觉,女人忙完了针线活。穷家也不过屋漏墙斜。关中人不着急,用根木头支在倾斜的墙上,屋里接上盆盆罐罐,等待天晴。”这样的叙述里,几乎很难挑拣出一个多余的字来,用民间语言达到的不留痕迹的句式,如同水泥里掺和的沙子和石头。不仅生动形象,更有硬度和弹性的文字效果。这种叙述的文字口吻,一读便知是关中人的直接表述,而且是深领关中语言关中民风神韵的人才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