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吟诵关中

  刚一接触强文祥写乡情的文字,我便嗅出一个地地道道的关中人的气息。

  其实,早在多年前结识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关中腹地乾县人。这本不足为奇,在我的新朋老友中,从事多种职业的关中人不在少数。我所敏感的首先是他的文字,文字里弥漫着的本色而又醇厚的关中乡村的气息和气象,就令我发生阅读欣赏的兴致和欣喜,以至惊诧,文祥不仅是一个用关中话说话的人,而且是一位会用关中话作文字表述的作家,这是很难得的,也是极其不易的事。

  演艺界常有用各地方言演出的剧目和歌曲,包括陕西关中的方言。在我的有限观赏印象里,有深厚造诣者表演出来的是地域性语言独具的魅力,蹩脚的角色却只是一味地强调夸张方言里最浮泛最浅陋也最乏味的某些话语和腔调,想招人笑声却惹得人生厌。类似现象也多见于喜欢用地域性方言写作的小说和散文中,流于不得要领觅不到真谛的种种病相,在文字里专挑那些生涩怪僻的让关中人自己都莫辨难解的字眼儿,以为是地方语言特色;在生活细节的选择上,也是对某些怪异的丑陋的乃至肮脏不堪的行为表示出特别的欣赏兴趣,甚至杜撰瞎编一些怪诞的行为动作加到关中人头上,以为能够突显一方地域的生活特色,结果连被描写的那方地域的读者都感到莫名其妙,诧异其何曾如此何至于如此。被称作伪民俗写作现象。正是较多地见识过这样的文学文字现象,我才敏感强文祥作品里对生活的描写和描写的文字,能让我真切真实地感受到关中这块古老土地独特的令人迷醉的气象和气息,而且勾引诱发出我的生活记忆和生活体验。依我的阅读直感和经验真正写出生活本相和内在律动的作品,无论小说或散文,都会给读者这样的欣赏享受,也是引发读者阅读兴趣的最基本的东西;读者对作家作品的靠近和排斥,多以此为分野,难能勉强。我便是在这样的阅读兴致里,对强文祥的散文发生惊诧的欣赏和喜悦之情的,甚至徒生感叹,这人要是不从政,从年轻时就专注于文学创作的探索,很难估计他会有怎样惊世骇俗的著作早已创造出来。

  无论作家有怎样的创作主张和艺术表现的形式,包括语言形态的选择,都难以从根本上掩饰或改变对生活的体验和理解的深与浅的层次。我在强文祥关中乡情散文阅读时发生的惊诧,出于对不是专业作家而纯属业余兴趣创作的他,对生活的体验和理解所达到的深刻性。文祥笔下的关中生活事相、生活秩序和生活情趣,往往触及到一种悠远历史的传承和延续,让我生发出对这块最早呈现农业文明的古老土地的思古幽情,又能感知在今天依然沉稳而又沉重地跳动着的脉搏。他写了许多人的人生片断或人生经历,有他的生身父母,他的近亲远邻至交好友,还有与他不大相干却令他动心伤情的男人女人,不是搜索他们怪异的生活习性或猎奇式的出他们的洋相,而是从直接或间接的体验里,直面他们的生命历程,有大起大落里的欢欣和挫伤,也有平静乃至平庸里的卑微的追求,专注于他们的生活形态个性气质和心理秩序的变化,尤其是艰难困苦之中顽强的道德坚守,还有无奈的妥协,让我看到人性的光亮也看到人性里的软弱,我从强文祥散文里获得的感动和启示,首先具备着真实和真诚的品质,自然就有踏实可靠的信赖,这是最可珍贵的。

  在《父亲如山》里,开篇写到父亲死亡前夜的那种超然的又是朴实无华的平静,令我悸颤。这位父亲竟然平静地对儿女安排起自己的丧事来,“他一个一个计算他死后有多少人为他送葬,要招待多少来客。这些客人谁和谁应该坐在一席。他按照这些客人计算应该买多少肉、多少斤豆腐,买多少木耳、粉条和花菜”。“他突然感觉不好,看着身边的家人大声说‘我走呀!’就再没有言语,永远的静静地去了。”一个已经跨上阴阳两界的人,没有叙述平生的成就和挫败,没有对生的留恋和对死的丝毫畏怯,也没有遗训遗嘱训诫后人,却平静而又周密地按照关中乡村的习俗给自己的丧事做着安排,精细到坐席的次序排位。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瞬,大声对家人说了一句“我走呀”,便戛然而终止住了他的人生行程。我读到这里时被震慑得闭上眼睛。这是一种超越了人鬼两界的坦然心态,一种对生命和生存价值达到哲理式感悟的超凡境界。这种心态和境界,不是财产的多寡权力地位的高低乃至知识水平的深浅所能达到的,核心的决定因素在于生存信仰和道德修养。这个大半生都在冷与暖、饥与饱的困境里挣扎的农民,以最本真的生活信仰和最纯朴的做人规范,面对一次又一次生存困境里的善与恶、正与邪的选择,而坚守着作为一个人的尊严,正直和刚强就成为肉体脊梁和精神支柱里的主宰。一个既阅尽人间春色也历尽风霜雨雪的人,一个踏过泥泞和坎坷的人,就达到游遍千山自成仙的理性而又达观的境界。想想那些被权欲财欲名欲物欲纠缠到死也不能轻松下来的各路角色,哪个能如这位农民父亲如此爽快地喊出“我走呀”的告别词。我在这声音里,最直接地感受到无愧的意义。是的,只有在道德层面终生都无愧于世界无愧于生命无愧于近亲远邻的人,才可能在他生命终结的一瞬,有如此轻松如此豪壮如此坦然的这一声告别世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