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天性与灵性

  结识李成海是近年间的事。他的字写得好,影响颇大,声名远扬,不光书法界已成公论,连我这种与书坛稍远的人都闻知在心了。及至有幸相遇相识,才知成海不仅字写得好,人也好,率性而坦诚,不像人们想象的某些古典书家或文质彬彬目不斜视,或据一技之长桀骜不驯视其余如粪土。他的衣着与常人亦无奇异,很难从头饰衣着上看出书法家的风度来;他的行为举止尽管有他的习性区别于旁人,却仍然归属普通人的大路行为,无特别讲究无特殊动作更无怪僻举止;他甚至更像一个社会公众型职业的普通人。这是我初见时的印象,再见和三见以及多回聚首之后,不仅没有改变初见的印象,而是加深着这种印象。我为什么要反复说这个印象?因为我和普通人一样心存一种经验,画画的写字的作文章的名声弄大了的和正在弄大的人,都有不同凡人的风度很富于个性,让人一眼就可以抢到而且过目不忘。依这种经验看李成海,颇觉失望,竟是一个外表举止上毫无抢眼特点的人。我却又反过来想了,外表举止看去没有特殊抢眼之处的书法家,恰好就是书法家李成海的特点,这叫做难得普通。一个在汉字书法达到很高境界取得令人钦佩成就的人,在生活中完全是一种平民的普通姿态,在今天这个美好又显着某些杂碎的世相里,确属难得。

  李成海是一位来自平民阶层的书法家。门第里没有书香,没有祖业,甚至在这个宽大无边的社会阶层里,李成海也是更为不幸的一个。他七岁丧父,人在这个年龄区段里理应享有的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倚赖之柱倾塌了。面对生活,他无可选择,只有承受和承担。过早承受生活的艰难过早承担生活重担,很容易在终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柴米油盐的局促里消磨了进取的锐气和恒心,况且谁都知道他所处的“阶级斗争”年代的非常时月里的人为灾难。我惊讶和钦佩的一点就在于此,生活不仅没有把他压垮,没有把他消磨到平庸,反而是出脱为一个精神和心理都很健康的书法家,真是一个奇迹。

  我感兴趣的是,既没有书香熏染引诱,又遭逢到柱倾屋塌般的家庭灾难,李成海怎么对用毛笔写字发生兴趣,以至到痴迷不改的程度呢?他的少年和青年时期,中国的小学和中学里基本废弃了传统的毛笔和砚台,而是方便耐用也更实用的铅笔和钢笔了。况且,那时候的社会生活里,单靠写毛笔字是既找不到工作也讨不到生活的,写字挣钱即今日所美言的润笔费,如同上古神话。那么李成海为什么拿起毛笔就歇不下来呢?我就只有一个解释,兴趣驱使。

  人后来所从事的社会职业,除了无可奈何或鬼使神差的种种因素外,主要是兴趣决定着对万千种事项的选择。画家画画作家著作建筑学家设计建筑收藏家搜寻古董,以及斗蛐蛐放鸽子,都是天性使然,难得改易。所谓天性,就是与生俱来的潜存于生理生命肌体里的某种兴趣倾向。再进一步从物质层面上说,就是各人都有一根对某种事项尤为敏感的神经;这根先天生成的神经,决定着一个人后天兴趣选择的倾向;这根神经不萎缩不枯死,它就对某种事项永远敏感,就驱使这个人对某个事项的兴趣不衰不烦。这样我就可以解释前述设置的种种现象,这样也就可以解释李成海在没有任何家庭的和社会的诱导因素的环境里,为什么从少小年纪选择了毛笔和砚台,而且终生都乐在其中,而且把毛笔字写到可以独立于书法之林的不凡气象了。应该感谢父母(即天)给予他对砚台和毛笔构成的墨香尤为敏感的天性。

  他在社会底层做着沉重的体力劳动,挣取他和家人生存必需的物质;他承受着骤晴骤阴难估难卜的多事之秋年月里的社会压力,却能把自己的眼睛和神经专注于一块块碑石、一页页古帖、沉寂幽冷的大家先贤的汉字,把全部用心倾注到手里的毛笔和一张张仿纸上,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年复一年,练着指掌间的基本功夫,体悟着历代诸家的玄妙和内韵,终于出脱为书界一家了,修行成“佛”了。须知他把一切工余时间痴迷在笔墨纸砚之中的颇为漫长的生命历程时段,正是中国书法最为暗淡无光的时期,不仅无名无利可言,而且随时都有可能以种种借口横遭批判的灾祸发生。李成海依然坚持不辍,可见醉心于书法的兴致,具有某种凛然的藐视的力量。我在这里得到的又一个启示,即作为艺术创造的书法,基本功的不可超越,不可轻易绕开跳过,不可能有轻松的捷径通向独立创造的境地。成海在基本功夫上的扎实程度,是有口皆碑的,也是他终成大家的成功秘诀。后天的诚实到痴迷的基本功的修炼,才使先天的那根神经那份天性得到健康的发展,得到充分的发挥,得到最大乃至超常的创造能量的释放,创造出令人惊奇的艺术风景。在这一点上常常能见到相反的现象,耐不得寂寞下不了功夫急于出名图利,终究也成不了气候,反倒把先天的那份天性浪费了。这与文学以及其他艺术创造相同,都循着一个基本的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