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关中娃,岂止一个冷字——读《立马中条》

  近在我身边东侧的黄河三门峡,有两则远古神话流传下来。一是说三门峡的形成:水神河伯在与火神共工打斗到崤山时陷入颓败之势,情急时便不择手段,调动天下之水将崤山方圆千里倾入汪洋,人真的“或为鱼鳖”或攀树求生。灭顶之灾中出来一位英雄,三板斧劈开三道豁口让洪水泄流,这就是人门、神门、鬼门的三门峡。这位英雄据说是共工,曾经头触不周山,又斧劈三门峡。那座至今依然挺立于急流中的被称为中流砥柱的石峰,作为神话英雄也作为现实英雄的象征,既令人遐思绵绵,也令人肃然起敬。另一则是英雄降伏妖孽的神话故事:齐景公行车到此,一匹拉偏套的马被黄河里突然跃出的一只巨鼋拖入水中,随行保镖古冶子当即跳下河去,斜行五里逆行三里追杀巨鼋,血染黄河。古冶子被尊称为古王,留下古王渡口和古王村传承至今。

  我在尽可能简约地复述这两则很适宜给小学生讲述的神话故事时,是再三斟酌过必要性才不厌其烦地依此开篇。就在英雄与邪恶、英雄与妖孽进行过殊死搏斗的这个地方,上世纪30年代末到40年代初,中国军人与日本侵略军也进行过一场长达两年多的战争。他们把不可一世妄言三个月占领中国的日本鬼子拒阻于潼关以外,使其进入关中掠占西北的梦想死于胎中。日本鬼子不仅未能踏进潼关一步,而且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仅“六·六”会战一役,日军排长以上军官的尸骨层层叠叠堆了1700多具。这是八年抗战中取得重大战果的战区之一。

  这个战区在山西境内的中条山。

  横刀立马中条山的中国军队的军团长,是杨虎城的爱将孙蔚如将军,西安东郊灞河北岸豁口村人;是让我引以为骄傲、敬重和亲近的前辈乡党。

  孙蔚如将军麾下官兵,几乎是清一色的号称“冷娃”的关中子弟。

  由徐剑铭等三位陕西本土作家创作的长篇纪实文学《立马中条》,叙写的就是六十多年前,孙蔚如将军率领关中子弟与日本侵略军血战中条山的一部英雄史诗。

  我很早就阅读过几部抗日题材的小说,也看过不少同类题材的电影,地道战、地雷战、野火春风斗古城、小兵张嘎、游击队员李向阳、挥舞铡刀片子的史更新。这些在民族危亡时带有传奇色彩的英雄,一直储存在我的情感记忆里毫不减色,毫不受时世异变审美异变对这些作品评价的变化的影响。尽管如此,我还是坦率地说出我的阅读感受:在有关抗日战争题材的艺术品的阅览历程中,《立马中条》给我的冲击是最强烈的。我至今仍然无法找到几句准确的词汇来概括那种感受。我不排除与上至将军下到士兵近距离的乡谊乡情因素,战死了的和仍然健在的英雄,就在我曾去过多回或耳熟能详的大村小寨里。然而,我更确信一种千古不灭,人神共敬的精神——民族大义。这些关中将士无论性格性情具备什么样儿的地域性特质,在民族存亡的血战中,体现出来的凛然不可侵侮的大义,正是中华民族辉煌千古存立不灭的主体精神。

  一条山沟一个村庄一个小镇反复争夺的殊死拼杀,使我的神经绷紧到几乎闭气;一位军官一位士兵的死亡,常使我闭上眼睛心情起伏不忍续读下去;一场大捷一场小胜和一次挫折,使我的情绪骤然飙升起来,又跌入扼腕痛惜的深渊;每一个创造战场奇迹的英雄和每个壮烈倒下的英雄掠过眼前,我总是忍不住猜想这是哪个县哪个村子的孩子?当我清晰地意识到民族危亡里的大义,正是承担在我的周边乡党的肩头的时候,我的地域性的亲情和崇敬就是最敏感最自然的了。

  就是在这种情感里,我阅读着《立马中条》,完全沉浸在一种悲壮的情怀里难以自拔。我自始至终都在心底里沉吟着两个字:英雄。每一个士兵都可以用英雄来称谓,几万士兵又铸成一个英雄群雕,使日本鬼子难越潼关一步。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士兵,昨天还在拉牛耕地或挥镰割麦,拴上牛绳放下镰刀走出柴门,走进军营换上军装开出潼关,就成为日本鬼子绝难前进一步的壁垒。他们之中的大多数可能只上过一两年私塾初识文字,有的可能是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认写的文盲,然而他们有一个关中的地域性禀赋:民族大义。这是农业文明开发最早的这块浸淫着儒家思想的土地,给他们精神和心理的赠与;纯粹文盲的父亲和母亲,在教给他们各种农活技能的同时,绝不忽视对国家和民族的忠诚和信义;在火炕上的粗布棉被里牙牙学语的时候,墙头和窗子飞进来的秦腔,就用大忠大奸大善大恶的强烈感情,对那小小的嫩嫩的心灵反复熏陶。一个“冷”字,怎能完全概括这块神奇的土地上一茬接一茬的“娃”的丰饶而深厚的内心世界和情感之湖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