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林中那块阳光明媚的草地——俄罗斯散记之二(第2/3页)

  在这座托尔斯泰写作和生活的黄色小楼前,有一块不大的空地,该当算作院子吧。在这方小院的三面,都是稠密到几乎不透阳光的树林,林间长满杂草,俨然一种森林的气息。楼前的这方小院,除了供人走的台阶下的土路,也都栽种着花草,却不是精细琢磨的管理,完全是自由生长的泼势。花草园子里有一棵合抱粗的树,不见一片绿叶,粗壮的枝股和细细的枝条,赤裸在空中,在四周一片浓密的绿叶的背景下,这棵树就令人感到一种死亡的凄凉。我初看到这棵枯死的树时,就贸然想到保存它与周围的景致太不协调,随之了解到这棵树非凡的存在,竟然有一种内心深处的震撼。枯枝上挂着一颗金黄色的铜钟,我初看时就想到小学校里上课下课敲出指令的铜钟。托尔斯泰属于贵族,却操心着贫苦农民的疾苦和委屈,以真诚之心帮助那些寻找救助的人,久而久之,那些四野八乡遭遇困境的乡民便寻到这个庄园来。托尔斯泰在楼前院子的这棵树上挂了这只铜钟,供寻访的穷人拉响,托尔斯泰就会放下钢笔推开稿纸,把敲钟的穷人请进楼里,听其诉叙困难和冤屈,然后给予帮扶救助。据说有时竟会在这棵树下发生排队,等候敲钟。然而没有哪怕是粗略的统计,曾经有多少穷人贫民踏进这座庄园走到这棵树下,憋着一肚子酸楚和一缕温暖的希望攥住那根绳子,敲响了这只铜钟,然后走进了小楼会客厅,然后对着胡须垂到胸膛的这位作家倾诉,然后得到托尔斯泰的救助脱离困境。

  这棵曾经给穷人和贫民以生存希望的树已经死了,干枯的枝条呈着黑色,枝干上的树皮有一二处剥落,那只金黄色的铜钟静静地悬空吊着,虽依原样系着一条皮绳,却再也不会有谁扯拉了。救助穷人的托尔斯泰去世已近百年,这棵树大约也徒感寂寞,已经失去了承载穷人希望的自信和骄傲,随托翁去了。

  托翁晚年竟然执意要亲手打造一双皮靴,而且果真打造出来了,而且很精美很结实也很实用。我自然惊讶这位伟大作家除了把钢笔的效能发挥到无可替及的天分之外,还有无师自通操作刀剪锥针制作皮靴的一双巧手;我自然也会想到这位既是贵族庄园主又是赫赫盛名的作家,绝不会吝啬一双靴子的小钱而停下笔来拎起牛皮;恰恰是他几乎彻底腻歪了已往的贵族生活,以亲自操刀捏锥表示向平民阶层的转向和倾斜。一种行动,一种决绝,一种背离。我在听着那位端庄的俄罗斯姑娘说这个轶事时,瞬间想到曾经在什么传媒上看到谁说谁已有了贵族的气象和派势,显然是一种时尚推崇。我似乎感到某些滑稽,昨天还用旧报纸(城里人)和土圪垯(乡下人)擦屁股,一夜睡醒来睁开眼睛宣布成了贵族了……托尔斯泰把他精心制作的这双皮靴送给一位评论家朋友。这位评论家惊讶不已,反复欣赏之后,郑重地把这双皮靴摆到书架上,紧挨着托尔斯泰之前送给他的十二卷文集排列着,然后说:这是你的第十三卷作品。这话显然不单是幽默,是以俄罗斯人素有的幽默语言方式,表述出对一位伟大作家最到位最深刻的理解。

  我真感觉到幸运,在林中的这块草地上领受到了明媚的阳光。雨在我专注于黄色小楼里的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照片一页手稿的时候,完全结束了。头顶是一片蓝色的天空和自在悬浮着的又白又亮的云。林子顶梢墨绿的叶子也清亮柔媚起来。阳光从枝叶的空隙投到林子里的硬质土路上,洒在小小的聚蓄着雨水的坑洼里,更显一种明媚。走到一大片苹果园边,天空开阔了,阳光倾泻到苹果树上,给已经现出颓势老色的叶子也平添了柔和和明媚。树枝上挂着苹果,有的树结得繁,有的树稀里八拉挂着果子。苹果长足了时月停止再长,正在朝成熟过渡,青色里已淡化出一抹白色。从果树的姿势看,似乎疏于管理;从果型判断,当是百余年前的老品种了,在中国西北最偏远的苹果种植区,早在十几二十年前都淘汰了。这些苹果树和大面积的园子,自然完全不存在商业生产的意义,而是作为托翁的遗存保留给现在的人,现在依然崇拜和敬仰这位伟大灵魂的五洲四海的人。我看不到托翁了,却可以抚摸托翁栽植的苹果树,在他除草剪枝施肥和攀枝折果的果林间走一走,获得某种感应和感受,不仅是慰藉,而且是一种心理的强力支撑。

  沿着一条横向的硬质土路走过去。湿漉漉的路面上有星星点点的阳光。路两边是高耸的树,从浓密的树叶的空隙可以看到碎布块似的蓝天和白云,平视过去则尽是层层叠叠的湿溜溜的树干。我尽可以想象雨后初霁的傍晚,阳光乍泄的林间树丛中,托翁拨开草叶采摘蘑菇的清爽。树林间有倒地的枯木,杆皮上生出绿苔和白茸茸的苔衣,都依其自由倒地的姿态保存着,更添了一种原始和原生形态的气息。这里已没有了剪枝疏果吆马耕田采蘑制靴的托尔斯泰的身影,没有了闻铃迎接穷人听其诉苦的托尔斯泰,也没有了在木纹桌前摊开稿纸把独自的体验展示给世界的托尔斯泰了。然而,一个伟大的灵魂却无所不在。恰在我到这儿来之前几天,《参考消息》转载一篇文章,说欧美一些作家又重新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了。我便想,小说的形式和流派如狗追兔子般没命地朝前抢着,跑到“后后后”的地段上,终于有人歇下来缓口气,又往来路上回眺了。看来似乎没有完全过时的形式,只有空虚肤浅的内容最容易被淡忘被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