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走过武汉,匆草一笔

  从秦岭北边飞过来,正遇上江汉平原景致最好看气候最舒适的季节。我却陷入一种南方和北方截然鲜明的差异性感受。仅仅在两个小时之前,我乘车疾驰在渭河到咸阳的关中腹地里,满眼涌进来正在拔节抽穗的麦子。那刚刚抽出来的麦穗和麦芒,是一种嫩白和嫩黄,覆盖了原野,直到一眼望不尽的地天相接的远处,我领受着关中大地恢宏的丰盈和沉雄里的生机。现在,我的眼前铺展开江汉平原纷繁复杂的色彩,大片大片业已变成青色的麦田,那是籽实穗熟前的颜色;一绺一绺金黄色的大麦间插在麦田或油菜之中,等待开镰;大片的油菜田里,看不到叶子,灰白色的荚角密密匝匝绣满了枝丫;还有不时闪过的水塘和河汊,清水映着天光。同样雄浑同样丰盛的江汉平原,得了纵横的河汊和星罗棋布的水塘的浸润,清秀灵气浮现在人眼所到的每一条垄亩之上。我为我的北方的关中遗憾着这一汪一汊里的水了。

  我又一次走进武汉。

  我漫步在长江边上。脚下踩着一方一方别出心裁的图案铺就的地砖,瞅着悠然翻涌着波浪的江水,在不仅雄伟且呈现着精美的堤坎下涌流,我还是感觉到了“人定胜天”的科学性。鉴于“大跃进”的盲目冒进所造成的破坏,“人定胜天”这个词汇遂成为一个特定含义的嘲讽。其实人类自智人时期始,就进行着与自然灾害这个“天”的抗争,从我的家乡的半坡先民对火的发现到今天人类登上月球,历史浓墨重彩记载着各个民族在各个领域的发现和创造。每一项或大或小的发现和创造,都是“人定胜天”的成功实践。泛滥成灾的长江在堪称雄伟而又精美的堤岸下驯顺地流走,当是为江边有记载以来的灾难画上句号,再不复现军民背扛沙包堵塞决口的吓人场景了。人胜了天了。现在,一群一伙男人女人在江边漫步,在各种健身设施上用功,我脑海里竟浮出几年前电视上那些抢险堵漏的军人和民众的身影。

  我走进一家现代化企业,自动化流水作业,产品如同流水一样涌流出来。工人只是监控,轻松到让我这个旁观者都感到单调了。这并不特别令我惊奇,这样高产出而又文明的工厂我见过不少了,倒是每一次都不由得慨叹和庆幸,那些穿戴整洁一丝不苟地操控着仪器的工人,进入一种文明的生产,也进入文明的生活形态了。我的记忆里装着太多的昨天的陈年旧事,小镇铁匠铺里一手拉着风箱一手攥着煤铲往火炉里添炭的老叔,光膀子上的汗水把尘灰冲出一道道污黑的印痕:已烧红的铁锭从火炉里夹到铁砧上,同样光膀赤臂的壮汉抡锤砸敲出壮怀激烈的叮当,一只镢头一把斧头一把锄头在汗水溅着的烟火里诞生了。这种作坊里的景象,从我记事一直延续到我所工作过的公社的农具厂,其实早在我的记忆之前已经存在了不下两千年。现在,我走过几乎纤尘不染的机械流水线和花园一样静谧的厂区,感知着社会进步带给人的劳动的自信。

  近年来,每走进南方北方任何一个城市,无需介绍无需解释,搭眼就能看到已经发生的变化和正在完成着的改造,最直观地呈展着从昨天到今天的脱胎和剥离,让人直接感知到生活极具活力的运动着的脉相。我在武汉又一次接受着这种活力的冲击。在汉江汇入长江的三角地带,观赏千古以来就呈现着的江河汇聚处独有的气魄,却再也看不到历史沧浪里残存的荒凉和残缺,坚固的堤防和凌空跨江的桥梁,一派崭新的装饰大江大河的景致,令人浩叹。我在汉口的大街小巷穿行,新铺的地砖新植的花木和新置的栏杆,把旧时的陋巷改扮得清爽亮丽。我又一次登上黄鹤楼,眼下是横摆着的长江和投奔过来的汉江。长江汉江的这岸和那岸,是丛林一样耸立的楼群,龟山和蛇山愈见低矮了。被两江隔开的武汉三镇,又被雄伟的大桥沟通连接为一体,这样壮观的阵势无与伦比,也是武汉自形成城市以来前所未有的。我自然又浮出崔颢李白和诸家各路诗人的名句,无论怎样浩荡雄壮,无论怎样神奇的神风仙姿,更不必说悠伤哀怨不尽离愁的,似乎都无法与眼下的景观相吻合,都避免不了苍白和陈旧。我也亲历了晴川阁,吟诵了“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然而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感觉了。这样千古传诵的好诗怕是再也难以出现了,倒不是绝了如崔颢一般的才子,黄鹤楼下的景致变了,才子们的心境和意趣也变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