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陪一个人上原(第2/3页)

  去年夏天,正是西安酷热难熬的伏季,林兆华领着剧组二十多号男女演员来到西安。我把他们安排在原坡下浐河边的半坡饭店,图得演员上原到乡村体验生活方便。灞桥区文化局给予精细周到安排。观众喜爱的濮存昕等演员上到原上,几乎每个人在到达原上时都发出同一声感叹,噢!这就是原。原是西北特有的一种地理地貌,不过就是一个小平原而已。阅读小说所发生的对“原”的神秘和不可理喻,瞬间就成为一种真实的感觉和体验,如同我初见南方的小桥流水和水上人家的感觉相类比。这些北京来的演员大多在电视电影里出现过,被偏远的原上的乡民指点出来,受到最诚朴的欢迎。他们走村串户,看当地的男人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口吻和身体动作语言,看女人如何烧火做饭,管教儿女,看得津津有味。我陪他们看了两家颇气魄的老宅旧院,一家仍有人住,一家已荒废,都是青砖包墙方砖铺地的四合大院,尽管陈旧破败,依然可见当年的品格。这两家的主人都是乡村中医,我自小就听说过他们的名字,川原上下不幸生病的人都上门求救。他们的子孙大多已在西安或外省安家立业,留在乡村的人也已另择新居地。林兆华在这两个院子里踏勘。我猜想,他大约在琢磨让白嘉轩还是鹿子霖主掌这样的庭院?濮存昕也始终笑眯眯地,看那过道里生动的砖雕,是否还是他——白嘉轩当年刻意的镶嵌?他将如何进入这个庭院并演绎他的人生?

  相聚过来的男女乡民,在街道上或立或蹲。濮存昕也学着村民站一会儿又蹲一会儿,东拉西扯着闲话。我陪着林导和濮存昕,在树阴下在房檐下和南枝村的老少闲聊。这个村分白姓和魏姓两大宗族,有人悄悄向我探问,你书里写的白家是不是俺村的白姓,鹿家是不是俺村的魏姓。我说不是。他反而不信,又问,为啥你写的白家和鹿家的事跟俺村××和××的事情那么相像?我说我是瞎编的,偶合了。我随后和林导、濮存昕到一户农家吃午饭,煎饼卷黄瓜丝和洋芋丝,是地道的农家灶锅烹饪的食品,林、濮都吃得很新鲜,似乎还说这样可口的饭菜拿到北京去卖,生意会很火。

  林导提出要看纯粹的民间演出的秦腔。不费多少力气就召唤来一批男女唱家。这些人农忙时务庄稼,农闲时组合在一起,到乡间的庙会集市去演唱,也为新婚庆典和丧事葬礼演唱,有报酬,却不高。其中一些男女唱家已唱出影响,在方圆几十里乡村甚为闻名。我担心这些业余唱家达不到林导要求,还联系来西安几位年轻的专业演员。演唱一毕,林导就拍板了,就是这个就是那个还有某某……全是业余唱家。我大略领会他的意图,在话剧几个主要情节转折处,插唱一段或三五句秦腔唱段,要乡野里这种原生形态的唱法和腔调,太完美的专业演员的唱腔不适宜话剧的乡土气氛。同时请来了华阴县的“老腔”演唱班子,也是纯一色的农民,他们保存着流传在华山脚下一种几乎失传的古老唱腔,乐器也区别于秦腔,更为苍凉悲壮。我看着林导目不转睛的神情,想到他已经入迷了。果然他兴奋地拍了板。这个老腔早已在张艺谋的电影里作为衬底的旋律,正恰切不过地流动着关中这块土地沉重苍凉浑厚的底蕴。林兆华敏锐地感知到了,这从他的专注沉迷的神色里显示出来。

  我后来到北京人艺,参加了《白》剧的新闻发布会。我看到了林兆华的自信。他的自信溢于言语和神色。这应该是我参加这次活动的最富实际意义的收获。还有宋丹丹的发言,她说林导告知她出演田小娥一角的第二天,就去健身房减肥健身了。她婉谢了电视剧邀约。我也深受感动,艺术创造的意义和价值,不是经济实惠所可完全改变一切艺术家的。

  我在把话剧改编应诺给林兆华导演的时候,基于纯粹的我对写作的一种理解,我写小说的一个基本目的,就是要争取与最广泛的读者完成交流和呼应。我从短篇写到中篇再写到长篇,这个交流和呼应的层面逐渐扩大,尤其到《白》书的出版和发表,读者的热情和热烈的呼应,远远超出了我写作完成之时的期待。我以为这是对我的最好回报,最高奖励。即:在于作家通过作品所表述的关于历史或现实的体验和思索,得到读者的认可,才可能引发那种呼应,这就奠定了一部作品存活的价值,也就肯定了作家的思考和劳动的意义。话剧将是完成《白》书与观众交流的另一种形式。小说阅读是一种交流形式,话剧舞台的立体式的活生生的表演是迥然不同的交流形式,有文字阅读无法替代的鲜活性,以及直接的情感冲击。这与我创作的初衷完全一致,我自己甚至也觉得新奇而又新鲜:看到活跃于舞台上的白嘉轩们当是怎样一种感觉?濮存昕创造的白嘉轩和宋丹丹创造的田小娥当会和观众完成怎样的交流和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