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借助巨人的肩膀——翻译小说阅读记忆(第3/5页)

  的是,我们作为揭露苏共修正主义的标本,在苏联却照常销售普遍阅读,如若中国有一位写出类似作品的作家,且不说能否出版,肯定性命都难保全。

  兴趣随之由作品转移到作家本身,柯切托夫创作历程中的几次转折似乎更富于参照意义。我连续在西影图书馆借到了柯切托夫的两本长篇小说,都是“文革”前已经翻译出版的《茹尔宾一家》和《叶尔绍夫兄弟》,以城市家族的角度,写产业工人在社会主义劳动中的英雄主义精神,都公开出版发行的。这个以写和平建设时期的英雄而在苏联和中国都很有名气的作家,到上世纪60年代,把笔锋调转到另一个透视的角度。揭示苏共政权机关里的投机者,以至他的《州委书记》等长篇成为中国“高干”了解“苏修”社会黑幕政权质变的参照标本。柯切托夫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转折?显然不是艺术形式追求变化层面上的事,而是作家的思想。作家思想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是什么东西促成了柯切托夫的这种变化和视点的转移,当时找不到任何可资参考的资料。我唯一能做出判断的是,这既需要强大的思想穿透力,也需要具备思考者的勇气。

  到80年代初,柯切托夫的作品重新出现在新华书店的售书架上,包括曾经作“高干”内参的《州委书记》。我在从书架上抽出这本小说交款购买的简短过程里,竟然有一种无名的感叹,不过六七年时间,似乎有隔世的陌生而又亲切的矛盾心理。不久又见到《你到底要什么》,柯切托夫直面现实的思考和发问,尖锐而又严峻,令人震撼。这个书名很快在中国普及,且被广泛使用。随后又购买到了《落角》,柯切托夫的变化再一次令我惊讶,无论从思想到艺术形式,几乎让我感觉不到柯切托夫的风格了,有点隐晦,有点象征,更多着迷雾,几乎与之前的作品割断了传承和联系。转折如此之大,同样引起我的兴趣,柯切托夫自己“到底要什么”?尽管我难以做出判断,却清楚地看到一个作家思想、情感以及艺术形态的发展轨迹,早期歌颂英雄的鲜明立场和饱满的情感,转折到对生活里虚伪和丑恶的严厉批判揭露,再到对整个社会和人群发出严峻的质问,“你到底要什么”,一时成为整个社会都无法回避的问题,最后发展到晦涩的《落角》,我都不大读得懂了。自然是作家主体的思想和情感发生了变化,然而是什么东西促成了这种变化,我却无法判断。隐蔽在晦涩文字下的情绪,直接感到那个曾经洋溢着热情闪烁着敏锐思想光芒的柯切托夫可能太累了,且不断定其失望与否。这样一个曾经给我们提供过“参考”样本的作家,死亡时,苏共党魁勃列日涅夫亲自参加了他的追悼会,似乎并不计较他对苏联社会的揭露、批判、诘问和某种晦涩的失望。

  到上世纪80年代初,在省作协院子里,出现过一阵苏联文学热。中苏关系解冻,苏联文学作品有如开闸之水,倾泻过来,北京两所外语高校编辑出版了两本专门翻译介绍苏联作家和作品的杂志《苏联文学》和《俄苏文学》,这是空前绝后的事,可见对苏联文学之热不单在我的周围发生,而是一个范围更大的普遍现象。我把这两本杂志连续订阅多年,直到苏联解体杂志停刊,可见对苏联文学的关爱之情。我通过这两本杂志和购买书籍,结识了许多前苏联作家。我那时候住在乡下老家,到作家协会开会或办事,常常在《延河》编辑兼作家王观胜的宿办合一的屋子里歇脚,路遥也是这个单身住宅里的常客,话题总是集中到苏联作家和作品的阅读感受上。艾特玛托夫、舒克申、瓦西里耶夫,还有颇为神秘的索尔仁尼琴,等等,各自阅读体验的交流,完成了互补和互相启示,没有做作,不见客套,其本质的获益肯定比正经八百的研讨会要实在得多。在大家谈到兴奋时,观胜会打开带木扇的立柜,取出珍藏的雀巢咖啡,这在当时称得最稀罕最昂贵也最时髦的饮料,犒赏每人一杯,小屋子里弥漫着烟气,咖啡浓郁的香气也浮泛开来。

  我感到了面对苏联的历史和现实,不同的作家以不同的思想视角和艺术形态,展示出独立的思维和独立的体验,呈现出独有的艺术风景,柯切托夫属于其中的一景。我开始意识到要尽快逃离同一地域同代作家可能出现的某些共性,要寻求自己独自的生活体验和艺术体验,才可能发出富于艺术个性的独自的声音。真正蓄意明确的一种阅读,发生在此前几年。1978年春天,作为家乡灞河河堤水利会战工程的主管副总指挥,我住在距水不过50米的河岸边的工房里,在麦秸作垫的集体床铺上,我读到了《人民文学》发表的刘心武的《班主任》。我的最直接的心理反映,用一句话来概括,创作可以当做一项事业来干的时代到来了!我在6月基本搞完这个8华里河堤工程之后,留给家乡一份纪念物,就调动到文化馆去了。我到文化馆上班实际已拖到10月,在一个无人居住的残破的屋子里安顿下来,顶篷塌下来,墙上还留着墨汁写的“文革”口号,“打倒”、“砸烂”之类。我用废报纸把整个四面墙壁糊贴了起来,满屋子都是油墨气味,真是书香四溢了。我到文化馆图书馆借书,查封了10余年的图书馆刚刚开禁。我不自觉地抽取出来一本本“文革”前翻译出版的小说。我在泛读的过程中,很自然地把兴趣集中到莫泊桑和契诃夫身上。想来也很自然,我正在练习写作短篇小说,不说长篇,连中篇写作的欲望都尚未萌生。在读过所能借到的这两位短篇大师的书籍之后,我又集中到莫泊桑身上。依我的阅读感觉来看,契诃夫以人物结构小说,莫泊桑以故事结构小说塑造人物:前者难度较大,后者可能更适宜我的写作实际。这样,我就在莫泊桑浩瀚的短篇小说里,选出十余篇不同结构形式的小说,反复琢磨,拆卸组装,探求其中结构的奥秘。我这次阅读历时三个月,大约是我一生中最专注最集中的一次阅读。这次阅读早在我尚未离开水利工地时就确定下来,是我所能寻找到的自我把握的切合实际的举措。我从《班主任》的潮声里,清楚地感知到文学创作复归艺术自身规律的趋势。我以为“文革”期间极“左”政治和极“左”的文艺政策,因为太离谱,早已天怒人怨,连普通读者和观众都背弃不信;倒是“文革”前17年里越来越趋“左”的指导创作的教条,需得一番认真的清理。我那时比较冷静地确认这样一个事实,自从喜欢文学的少年时期到能发表习作的文学青年,整个都浸泡在这17年的影响之中,关于文学关于创作的理解,也应该完成一个如政治思想界“拨乱反正”的过程。我能想到的措施就是阅读,明确地偏向翻译文本,与大师和名著直接见面,感受真正的艺术,才可能排解剔除意识里潜存的非文学因素。我曾经在10年前的一篇短文里简约叙述过这个过程,应该是我回归创作规律至关重要的一步,应该感谢契诃夫,还有莫泊桑,在他们天赋的智慧创造的佳作里,我才能较快地完成对极“左”的创作理论清理剔除的过程。到1979年春节过后,我的心理情绪和精神世界充实丰沛,洋溢着强烈的创作欲望,连续写下10个短篇小说,成为我业余创作历程中难以忘却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