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借助巨人的肩膀——翻译小说阅读记忆(第2/5页)

  于是就开始了富于冒险意味的阅读。这大约是上世纪交上70年代的事。处于“文革”中期的整个社会氛围是难以确切描述的,我只确信一点,未曾亲自经历过的人是不可能有那种亲历者的直接感受的。大约也就在这个时候,八个样板戏里的头几个样板被推出来。整个社会都挥舞着一把革命的铁笤,扫荡“封资修”——那些古今中外的优秀文化和文学遗产。我在一天工作之后洗了脚,插死门扣,才敢从锁着的抽屉里拿出那本被套上“毛选”外皮的翻译小说来,进入一种最怡静也最冒险的阅读,院子里传进来干部们玩扑克为一张犯规的出牌而引发的争吵。最佳的阅读气氛是在下乡住到农民家里的时候。那时候没有电视,房东一家吃罢晚饭就上炕睡觉了,在前屋后窗此起彼伏的鼾声里,我与百余年前法国的一位市长冉阿让相识相交,竟然被他的传奇故事牵肠揪心难以成眠;抑或是陌生到无法想象的西班牙斗士,在斗牛沙场和社会沙场上演绎的悲剧人生;还有那个“多余人”裘德,倒是更能切近我的生活,尽管有种族习俗和社会形态的巨大差异,然而作为社会底层的被社会遗忘的“多余人”的挣扎和痛苦,却是穿透任何差异的共通的心灵情感,甚至可以作为我理解自己身边那些乡村农民的一个参照。许多年以后,我才从开禁的有关资料中得知,《无名的裘德》是欧洲文坛曾经颇有影响的写社会底层“多余人”文学潮流的代表作之一,包括高尔基也写过这类人物和很具影响的一部长篇小说,名字记不得了。

  这应该是我文学生涯里真正可以称作纯粹欣赏意义上的阅读。此前和后来的阅读,至少有“借鉴”的职业性目的。此时此境下的阅读纯粹是欣赏,甚至是消遣,一种长期形成的读书习惯所导致的心理欲望和渴求。因为“文革”开始我就不再做作家梦了,四五年过来,确凿不再写过任何属于文学色彩的文章。读着这些世界名著的时候,也没有诱发写作欲望或重新再做作家的梦想,然而我依然喜欢阅读。阅读这些一概被斥为“封资修黑货”的小说,耳朵里灌进的是以毛主席语录谱写的歌曲,还有样板戏的唱段,乡村树杈上的高音喇叭从早到晚都在向田野和村庄倾泻着,在我的心里,正好是无产阶级文艺和资产阶级文艺全面对抗尖锐冲突“你死我活”的双方交战的场面。我那时尚不能作出判断,以“样板戏”为代表的中国无产阶级文艺如何发展前景怎样,然而却确实发生最基本的属于常识层面上的怀疑,欧洲的无产阶级和穷人喜欢如《悲惨世界》、《血与沙》、《无名的裘德》等这一类作品,我不可能有任何片纸只言的资料,所在只能依常情常理来推测。依据仍然是这些文本,它们都是为劳动者呐喊的呀。我至今也无法估量发生在“文革”中间的这种最纯粹的阅读,对我后来创作的发展有何启示或意义,但有一点却是不可置疑的,欧洲作家创造的这些不朽作品,和我的情感发生过完全的融汇,也清楚了一点,除过8个样板戏,还有如上述的世界名作在中国以外的世界上传诵不衰。

  还有一次发生在“文革”后期的阅读是难忘的。大约是1975年春天,我到西安电影制片厂去改编电影剧本,意料不到地读到了前苏联作家柯切托夫的几部长篇小说。需稍作交待,此前两年,被砸烂了的省作家协会按照上级指示开始恢复,在农村或农场经过劳动改造且被审定没有“敌我矛盾”的编辑和作家,重新回到西安,着手编辑文学刊物。为了与原先的“文艺黑线”划清界限,作家协会更名为创作研究室,《延河》杂志也改为《陕西文艺》。老作家们虽被“解放”,仍然不被信任,仍然心有余悸,“工农兵”业余作者一下子吃香了。我也正是在这时候写下了平生的第一个短篇小说,且被刚刚恢复业务的西影厂看中,拟改为电影。我到西影厂以后,结识了几位和我一样热心创作的业余作者。记不清谁给我透露,西影厂图书资料室有几本“内部参考”小说,是供较高级领导干部阅读参考的,据说这几本小说揭露了“苏联修正本义”的内幕。我经过申请,得到有关领导批准,作为写剧本的业务参考,破例破格阅读“高干”的参考书。

  第一本是《州委书记》。作者是柯切托夫。这部小说写了两个苏共的州委书记,拿我们的习惯用语说,一个实事求是做着一个州的发展和建设工作,另一个则是欺上瞒下虚夸成绩搞浮夸风。前者不断受挫,后者屡屡得手于表彰升迁等等。结局是水落石出,后者受到惩治,前者得到伸张。依着今天我们的眼界来说,这部小说的主旨和人物几乎没有什么新颖之处。然而在1975年的时空下,我的震撼和兴奋几乎是难以抑止的。1975年再度加压的政治气氛,却无法堵住中国人私下的议论,包括直白的诅咒和谩骂,这应该是施虐近十年的极左路线穷途末路的一个先兆。我可以和几位朋友在私下里谈《州委书记》。我甚至以为把作品人物名字换成中国人的名字,把集体农庄换成公社或生产队,读者的感觉就会毫无差异。就当时而言,柯切托夫揭示的苏联社会问题,在中国的实际生活里更普遍也更尖锐,然而中国却集中到几乎是莫须有的“路线斗争”。更令我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