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阿德蕾的信(第2/3页)

去年夏天,妮侬帮我一起选了部分诗歌,印了一本诗集,这是二十五年来我的第三本诗选。这是一本漂亮、称手而便宜的小书,扉页上印了“献给我的姐姐阿德蕾”几个字。你未见到过这本书。不过,说不定这信能通过什么渠道到达你那儿,那么你至少就会知道,我在选编这本回顾我一生的诗集时,心中想着你,感觉到你就在我身旁。我还重新出版了《少年好时光》,也是一本便宜的通俗本,在我战前所写的书当中,这是我,大概也是你,最喜欢的一本小说,因为书中相当忠实地叙述了我们的少年时光、我们的老房子、我们的家乡。但是,我写那本书的时候,还不完全明白我们生长在其中的是怎么样的一个世界,它如何造就了我们。那是个德国色彩和新教色彩很浓的世界,不过在那儿可以看到全世界,它与全世界都有联系,它是个完整的、自我和谐的、未受损伤的健康世界,没有破洞,没有面纱,是个人道的基督教世界,树林与河流、花鹿与狐狸、邻居与姑姨,还有圣诞节与复活节、拉丁文与希腊文、歌德、马蒂亚斯·克劳迪乌斯、艾兴多夫都是那儿有机的部分,与它十分相配。那是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同时也是个秩序井然面向中心的世界,它属于我们,就像空气阳光和风雨属于我们一样。战争和这些魔鬼把戏还没有发生之前,谁会想到属于我们的这个世界会重病缠身,病入膏肓,它的头上会盖着一层置人于死地的头皮,会有一层似麻风的半真实、半不真实的东西?谁会想到,我们原先的世界似被包围在雾中,与我们完全陌生,从我们身边完全消失,被一个鬼蜮般的无实质的世界所取代?

我们是幸运的,不是因为我们保住了手和脚并且有饭吃有房住,而是因为我们心中有这样一个完整、未受损伤的健康有序的世界,我们能够回到那儿,这才是我们的珍宝、我们的幸运。我们那个美丽高洁的神仙世界是我们的避难所,在现时的陌生中我们能够在那儿相会,在那儿交谈,保留在我们心中的世界是我们的子女和孙辈所没有的,有的话最多也只能有那么点影子。在这儿我重又找到了你,在祖先的影子下,在树叶的沙沙声中找到了年轻欢乐的你,而你也在这儿找到了年轻完好的我。我们记起母亲花园里的剪秋萝和夹竹桃,记起外祖父母箱子里的印度小雕像和纺织品,记起一个小檀香木箱子的味道以及外祖父书房里弥漫的烟雾。我们彼此点头示意,望着卡尔夫教堂的塔顶,看着星期日镇上的乐队在教堂高廊大钟的旁边吹奏赞美诗,那些格哈德、特斯腾根和巴哈写的赞美诗我们都会唱。我们记起进入“好房间”,圣诞节的时候,房间里有圣诞树和圣婴降生伯利恒的塑像,房里钢琴旁的架子上放着斯尔歇和舒伯特的赞美诗和歌本,还有我们的圣乐钢琴谱。对了,我们家还有另一个舒伯特,就是写了《梦的象征》和《灵魂的故事》的舒伯特博士,我们家与他关系密切,家里门厅的柜子上就放着他的头像。遇上复活节天气不好的时候,让我们孩子们寻找的彩蛋就不藏在那长满花丛和羊齿草的花园里,而藏在这铺着大砂石的宽阔门厅里或后面大厅里千百本书之间。在这些地方我们感到外祖父的精神与我们同在,即使在他去世之后,仍然如此,放假回家时,总会想念这位印度智者和魔术师,我们曾经害怕他,但更多的是尊敬他,爱他。一想起少年时代我陷入危机之时,他是如何以他的微笑和玩笑扫光了我的恐惧,我就感动不已。那年我十四岁,犯了一个大错,我从就读的修道院附属学校逃出来了。经过一番折腾,回到家的第一天,不可避免地得去见外祖父,我奉命到他面前接受他的审问。走上通往他书房的小楼梯时,我的心怦怦跳,敲了门,进去了,走近这位坐在卧榻上的大胡子老人,伸手向他问安,猜猜这位我害怕的全知者说了什么?他非常友善地看着我,看着我苍白畏惧的脸孔,他带着些微狡诈地微笑着对我说:“赫尔曼,我听说你刚经历了一次小小的天才之旅,是吗?”在外祖父学生时代,人们就是称逃离学校为“天才之旅”的。除此之外,对这件事他没有再提一个字。

使得我们少年时代有好时光,使得我们后来拥有丰富、温暖并且充满了爱的生活的一切,都源自于外祖父和父母。给我们以教育的是外祖父的仁慈智慧、母亲无穷的幻想和爱的力量、父亲受苦受难的能力和他十分敏感的良知。我们或许永远无法同他们相提并论,但我们与他们是一类人,他们是我们的榜样。缘于此,我们才能够在这日益昏暗陌生的世界上保持着一些力量。我们两人都不反对崇敬祖先,我们都写过纪念先人的文章。我们的书现在虽然被烧,被毁,买不到了,但是这些纪念文字定会留下来。没有实质的东西、人为的东西、千年王国以及其他令人注目的创造之物会迅速消亡,而属于一个真正本质性的、有机的健康世界的一切,却会永存。如果我们将少年时代的回忆同对战争及独裁的回忆相比较,我们就会看到,一个多么像影子像蛛丝,另一个则如同生命那样圆满、具体而多彩多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