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我的弟弟汉斯

生命中有一些我们无法忘却的时刻,当我们从外部观察自己,忽然发现一些本来不存在或不为自己所知的特点,这样的时刻,是无法忘却的。我们会全身震颤,震惊于这新的发现,发现我们的本质并非永远一致、并非如我们一向以为的那样固定不变。我们从骗人的甜蜜梦中醒过来一会儿,见到自己改变了,变大或变小,发展了或萎缩了。无论我们的心情是喜是忧,在这一刻里,我们见到自己随着无尽的激流漂流,它或是发展的,或是变动的,或是吞没一切的消逝,我们虽然知道它存在,不过,一般我们会将自己和自己的一些理想当成例外情况。因为,如果我们是清醒的,那么,这清醒的一刻会扩展为几个月或几年,那样我们就无法生存,我们无论如何受不了这种清醒状态。我猜大多数的人连清醒的一刻也没有经历过,他们毕生住在自己看似不会变动的尖塔里,像诺亚在他的方舟中一样,看着生命之激流、死亡之激流从身边咆哮而过,看着陌生人或朋友被卷走,于是追呼他们、恸哭他们,而以为自己会永远稳当停留在岸上观看,不会跟着被冲走,不会一起被吞没。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世界围着每一个人转,每一个人的有生之日都是世界历史的终点和高峰:在他之前有几千年的时光逝去,有许多的种族消亡,而继他之后什么也没有,巨大的世界历史看来只是在为此刻、为当前的天顶服务。如果这种自己是中心、站在岸边不会被卷走的感觉被扰乱,幼稚的人会觉得这是种威胁,他拒绝被唤醒,被教导,他觉得苏醒过来、触及现实的真实是可恨的事,他觉得精神含有敌意,他会愤怒地、直觉地避开那些他认为被苏醒状态所侵袭的人,避开预言者、问题人物、天才、先知和精神错乱者。

今天看来,我也不曾有过许多这样的苏醒时刻,其中有些在我漫长的一生中已经被遗忘,记忆总想将它们尘封。我少年时代几次苏醒的体验最为强烈。当然,后来每当这样的警告时刻到来时,我已经比较有经验,比较聪明,也能够比较好、比较有智慧地去思考,不过经历和体验本身以及苏醒时那一刻的震颤,在少年时代则更为真切、更令人惊讶,那时的体验更加血淋淋、更加充满激情。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倘若遇到了大天使,他的心会跳得很厉害,不过他不会比少年时黄昏时刻在花园门口等待女友时更紧张、更欢欣。

我今天想起来的体验发生在片刻间,大概只有几秒钟之久。但是在那苏醒和知觉的瞬间我们看到了许多东西,回忆它、记录它所需要的时间,往往比经历本身要多得多,就像我们回忆和记录梦境一样。

那是在卡尔夫的老家发生的事,圣诞夜在我们那间“美丽的房间”里,高高的圣诞树上点着蜡烛,我们已唱完第二首歌。最庄严最重要的时刻已经过去了,那就是父亲朗读福音书的时刻:父亲高高的个子站在圣诞树前,手中拿着小小的福音书,他以节庆的声调读着、背着耶稣诞生的故事:“牧羊人在野外羊栏旁,他们夜间守护着羊群……”这是我们圣诞节的核心节目:围着圣诞树,听着父亲激动的声音,眼睛看着摆放在屋子一角的半圆桌上的青苔和石头之间的伯利恒城,紧张快乐地等待着礼物。这时心中会有轻微的矛盾,这是每一个节日都有的心灵挣扎,这种矛盾使我们有点儿败兴,同时又增加了节日气氛,这是尘世与神国的抗争,是自然的快乐与虔诚的快乐之间的矛盾。虽然这种矛盾在圣诞节不像在复活节那么糟,在耶稣诞生的日子里,人们允许欢乐,也应当欢乐,然而伯利恒马槽里的耶稣的诞生、圣诞树和烛光、圣诞饼干和星形饼干的香味所带给我们的快乐,与心中忐忑不安的催迫感相伴,因为想知道几星期来希望得到的礼物是不是真的会出现在礼物桌上,实在是一种很奇特的不纯的感觉。反正,和烛光和歌声一样,这种轻微的困扰和良心小小的不安也属于节日。在我们家,庆贺生日时总要先唱一首歌,歌词的头两行充满怀疑:生而为人,何言快乐?

虽然这样,我们还是快乐的。孩童时代,我唱这歌的时候总是把问号略掉,我确信,“生而为人”确是快乐的事,特别是有人生日的那天。所以,在圣诞夜我们大家都从心底感到欣喜。

福音念完了,第二首歌唱过了,唱歌的时候我已经偷偷往摆着我礼物的桌子一角看了看,现在我们走向自己的礼物,母亲领着女孩们到放她们礼物的地方。屋里已经很暖和了,房间闪烁着烛光,弥漫着蜡和树脂的气味,还有浓浓的饼干香味。女孩们彼此兴奋地小声说着话,显露出她们的喜悦,抚摸着她们的礼物,小妹妹正打开自己的礼物,不禁欢呼起来。当时我大约十三或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