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我的弟弟汉斯(第4/12页)

汉斯受洗的教名不叫汉斯,而是随着父亲叫约翰内斯。绝不会有人想到叫父亲为汉斯,约翰内斯这名字太适合父亲了,这名字带着权威和尊严,但不失柔和,福音书作者和耶稣最喜爱的门徒都叫约翰内斯,这名字还高贵、温柔、富于精神力量。也绝不会有人想到叫弟弟为约翰内斯。他是汉斯,是个亲近、熟悉、可爱而老实的人,他身上不像他父亲约翰内斯那样带着陌生感、神秘感,因此大家给了他一个亲切的市民名字汉斯。然而,他的人并不能像名字那样舒适愉快,他也并不像外表那样没有秘密。他也有他的秘密,他也遗传了父亲高贵的气质,也有骑士和堂·吉诃德的秉性。

他是我们家最小的孩子,在哥哥姐姐之间长大,受到大家的爱护,有时也受到我们的捉弄。他一直很乖,只有一次使父母担过心,那是他四岁时有一次走丢了。当时我们住在巴塞尔城郊,铁路这边延伸出去就是农村。有一天,小弟弟一人出去玩,他跨过铁路,往城里的方向走,在街上转了个弯就走进陌生而有趣的世界了。他越走越远,遇到一群和他一样大的孩子,就同他们一起玩起来了,可能也教了他们一些新的玩法,因为游戏是他的才能,这种才能他一生没有失去。玩伴们喜欢他,大概与他玩得十分尽兴,完全忘记该守的规矩。天黑了,家长把孩子带回家,孩子们不愿意汉斯走,家长也喜欢他,于是留住他吃晚饭。汉斯虽能够说出自己的名字,却说不出家住哪儿,于是人家留他过夜。这一夜汉斯不在家,他丢了,说不定掉进了莱茵河,说不定被拐骗了,父母急得不得了。第二天早上,留住他的人家把汉斯的事报到警察局,因为父母先前已报了孩子失踪,所以很快就把他领回来了。留他的那家人对汉斯赞扬有加,特别称赞他饭前和睡前虔诚的祷告,他好像也不大愿意离开他们。我们找到了他十分高兴,后来常骄傲地讲起小弟弟走丢的故事。

要到了很后来汉斯才有时令父母忧虑。那时,我们家已经搬到卡尔夫同外祖父住一起了,汉斯去了拉丁文学校。这个曾带给我许多麻烦的拉丁文学校后来简直就是汉斯的悲剧,他苦难的原因和方式与我的不同。后来我作为青年作家在《在轮下》中愤怒地清算了这样的学校,促使我写那本书的,除了我自己的经历,就是汉斯痛苦的学校生活。汉斯是个听话的、服从权威的孩子,但他学习不好,好几门课对他来说都太难了,对于处罚和折磨他无法冷漠处之,又太老实,不知道作弊,于是他成了老师,特别是坏老师放不过的学生,老师总是要找他的麻烦,总是要折磨他。学校里有好几个坏老师,其中一个,简直就是个魔鬼,他把汉斯折磨得不知道如何是好。这个老师有个恶劣的习惯,他在提问题的时候,恶狠狠地贴得很近威吓学生,像法官似的对学生吼叫。被他弄得不知所措的学生自然答不出问题,这时他就一个字一个字带着节奏不断地重复问题,他手上的大门铁制钥匙随着这节拍一下下敲在学生头上。后来听弟弟说,两年之久,他不但天天受这暴君的虐待,夜里还常做噩梦。到了放学时,他经常头疼得厉害,心里怕得要死走出学校。他在这学校受苦受难的那段日子,我已经不住在家里了,那时候我也令父母忧虑万分。

许多年以后,汉斯告诉我,父亲对他的教育比对我严格得多。或许他弄错了,不过,我相信他是对的。毫无疑问,父母因为我的自由放任,决定对弟弟严格管教。说来,我觉得我的教育也不轻松温和,虽然母亲有无尽的爱,父亲有骑士风范与温和优雅的气质。对我们严格苛求的从不是父母,而是原则。那是基督教新教的原则,认为人的自然禀性是恶的,必须先消灭意志,人才能够在神的爱里并在召会里得救。我们的父母非常爱我们,并且他们一点也不苛求。我们有些同学的父母并非基督徒,也不标榜什么理想,他们动不动就殴打孩子,动不动就关孩子禁闭。我们的教育不是斯巴达式的,我们受体罚的次数比同学少,也比他们轻,但是统治我们生活的律法十分严格,它对少年人,对少年的爱好、气质、需求和发展采取一种怀疑的态度,对我们的天赋、才能和特殊之处完全不愿促进、赞赏。我们虽然生活在这种严格的律法下,但我们生活的空间并非监牢或毫无生气的教育场所,而是充满爱,富于教养、精神生活和文化生活的家。在这家中,在那严格的律法之外,还有种种活泼可爱有趣的习惯、练习、游戏和活动:我们唱歌,玩乐器,讲故事,朗读;我们有个花园,晚上全家一起玩游戏,某些游戏还是父亲发明的;全家常一起散步,都喜欢树木花草和周围环境;过年过节房间布置得特别有气氛。最主要的是父母亲,他们是基督徒生活可敬的榜样,但他们不是圣徒,而是活生生的富于天分而卓越的热心人。他们通晓文学艺术,两人都是杰出的叙述者,都善于写信,母亲有时写诗,父亲是学者,对语言有特殊的爱好,能够即席编出谜语和语言游戏。虽然从属于律法,虽然在天性与良心之间常有冲突,我们家中的生活仍是多彩多姿,一点儿也不无聊。有矛盾,有担忧,有律法统治,但也有欢乐,有节庆,访客也经常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