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一口吃掉生活

2004年,我在纽约采访纽约少林寺的方丈,问他为什么要把庙建在Flushing(法拉盛),他特别实诚地回答:“因为曼哈顿唐人街都是粤菜,我吃不惯,法拉盛新移民多,好多北方人,在这儿我能吃到馒头。”

我特别懂他。

那段时间,我住在纽约西村的一栋小破房里。屋子很小,厨房就在房间里,我买了床,放了张桌子,又买了台电脑回家剪片子,屋里就转不开身了,我只得把带来的鞋子、衣服都藏在厨房的碗柜里。

房子老得能养妖怪,常有看上去很有功力的蜈蚣从墙边慢慢爬过,淋浴的时候伸直双臂,正好可以够到洗手间两边的马赛克。

邻居也是形形色色的,有一对异常恩爱,像小野兔一样不停做爱,吵得整栋楼都能听到的男同性恋;一个走两层楼梯要花10分钟,头发染得花花绿绿的非主流老爷爷整天大声地咳嗽;还有一家安安静静的墨西哥人——那家人特别喜欢把鞋脱在门外,每次我走过他们家门口,就要默默数一下这么小的屋子里,到底住着几个人:一对夫妻,两个孩子,有时候还有亲戚在他们家里一住就是几周。可是不管屋外放着多少双鞋,路过他们家门口,里面永远是静悄悄的。

那段时间,我每天清晨起床上课,出门采访,天黑回家写作业、剪片子。我英文不好,又笨手笨脚的,人家几个钟头就可以采编完的功课,到了我手上,做一整夜也未必能剪出什么好东西来。我拿着奖学金,又好面子,就更要暗暗用功。就这样,整夜整夜不能睡觉。

每天早上4点,我会去家对面的24小时杂货店买一个双层奶酪汉堡——纽约屋里暖气开得很足,我总是穿着吊带和短裤剪片子,从3点多开始,每过一会儿就看看钟,到了4点,准时披上大羽绒服。马路上静悄悄的,有雾气从马路牙子边的地井里冒出来,我穿着拖鞋噼里啪啦地跑过去,人还没到,就看到店里的印度小哥开始给我做双层奶酪汉堡。

双层奶酪汉堡,加培根,6.99美元。店里偶然有准备上早班的人来买杯咖啡,大多数时候,一个人都没有。我静静倚在柜台边,看着小哥熟练地烤面包、烤牛肉、切奶酪,享受这安静的几分钟。这是我每天可以别过头去,背对生活的几分钟,没有素材、字幕、编辑软件,没有deadline(最后期限),没有寂寞、乡愁、孤单、惶惑、自我怀疑,没有情绪。

小哥递过大大的汉堡,我一只手拿着汉堡,一只手捏着纸巾,边吃边往回走。一口咬下去,有时肉汁会滋在羽绒服上。我吃着汉堡打开小破屋子的大门,路过咳嗽的大爷家,路过偶尔仍传出呻吟声的男同性恋家,路过安静的墨西哥人家,踩着咯吱咯吱的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上一口一口地吃完那个汉堡。咽下松软的面包,咽下焦脆的培根,咽下余香回绕的奶酪。咽下生活,然后睡觉。

那个学期,我重了15斤,同学们都说我从前到底是有多饿,为什么能吃那么胖。可是,谁为了饿才吃东西。每天清晨4点和双层奶酪汉堡独处的那10分钟,是我一天里最渴望的陪伴。

“谁为了饿才吃东西呢?”鲍鲍拿着羊肉串对我说。每天,我们从吴江路石门路那头开始吃起,先去‘红宝石’买鲜奶小方和掼奶油,再过马路上‘东方快车’去吃鸡毛菜红烧狮子头,到‘重庆鸡公煲’点一个经典套餐,顺便派出一个人去隔壁羊肉串摊买几串烤羊肉,或排队去买四只‘小杨生煎’来吃。最后,走到王家沙,从吴江路后门穿到南京路前门去买蟹粉小笼,运气好的话,还能赶上买老虎脚爪或者蟹粉汤圆。

这是2001年,我、鲍鲍和燕琪刚刚从大学毕业。我和燕琪分配到电视台做主持人,鲍鲍签给经纪公司,当了演员。本来,这都该是光鲜有趣的职业,然而,当时的我们并没有活儿干。

东视和上视并了拆、拆了并,我和燕琪跟着两家电视台分分合合,一周也捞不到一个时段做节目。鲍鲍常去试镜,也经常有片约,可是不知怎么的,最终总有这样那样的事让她决定不接这些片约,最后也就跟我们这样一天天地混在一起。

吴江路就在电视台的旁边。我们在这条马路上吃饭,一旦组里老师要找我们跑腿,我们10分钟之内就可以回到办公室,谁的事也不会耽误。每天到了中午,我们就开始一天的规定行程:从鲜奶小方开始,直到王家沙蟹粉小笼结束。开始的时候并没有人很饿,结束的时候,也并没有人喊饱。

就这样一家一家地吃,一天一天地吃。因为不必上镜,我们也没有怎么担心体重,偶尔有需要试镜的时候,就饿自己几天,看其他两个人吃。鸡公煲热腾腾地在瓦斯炉上煮,浓油赤酱的红烧狮子头配着鸡毛菜格外美味,小杨生煎门口永远排着长队。可是,我们怕什么呢,我们有的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