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汉普顿的周末

伊娃呆坐在米克书桌旁边,手肘撑在破旧的皮革上。她的目光落在米克日记的字句上,希望如果自己盯得够久,这些话就不会再伤害她。一遍又一遍地看,直到那空洞的疼痛再次充斥她的胸口,直到这些话再也读不出任何意思。

我时常会想我和伊娃本来可以生出什么样的孩子。

她打了个激灵,逼自己又读了一遍。仍旧痛彻心扉。伊娃又一次回想起来,有一次米克办完他有名的主显节前夜(1)派对,第二天早上她清除地毯上的红酒渍。撒盐,洒温水,用茶巾擦,拍打,再洒水,不停地拍,直到地毯上深红色的污渍褪去——这项技能总是能惊艳到她的丈夫。然而米克并没有亲口告诉过她,是她昨天在他的日记里看到的。

2013年11月6日:今天早上我看见伊娃跟她的会计通电话,伊娃交代了一些希望他设立的投资机会,然后她往后一坐,像其他女人换鞋一样换了脸上的表情,接着又下楼处理昨晚留下的红酒印。她很会修理东西,真的。她穿过这间房,身后留下一片整洁平静、秩序井然,还有香奈儿5号香水的味道和方方正正的几摞杂志。上帝保佑那个把她送到我身边的人吧,我敬畏我的妻子。

哈!她拿大拇指按了按太阳穴。那不就是她此刻正在做的事吗?她的目光一遍遍地跑过他一行行的笔迹,把那些字句渗入自己体内,然后再让大脑逐一碾过,抽出其中的意思,竭尽全力抹去她记忆里这难看的污点。

然而米克言语中惊人的事实始终无法褪色。那明明就是他熟悉的笔迹,但感觉又像是由一个陌生人写下的。一句漫不经心的话是如此的伤人,又是如此的重要,而对于他们的婚姻,更是如此的关键——如果亚力克斯没有让她看这些日记,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米克永远都不会告诉她。

2013年12月2日的那则日记便毫无恶意,前一则描述了开车去园艺中心选圣诞树,后一则尖酸刻薄地点评了一个约克郡友人刚做完去眼袋手术的眼睛,那个人才在《东区人》(2)里毫无章法地客串了一把。

今天是泰森的生日。他活到四十五岁了,断然不是我和尤娜的功劳。想来如果他有兄弟姐妹的话,他们就能帮一帮这个臭小子了吧?可能吧。也许吧。我时常会想我和伊娃本来可以生出什么样的孩子,我想会是个惊天大流氓吧。有着她的大脑、她美丽而修长的腿、我们合二为一的魅力——她的敏锐和我的无耻、我存心跟人过意不去的品性。可惜我们命里不能养儿育女,那样的DNA足以创造出一个首相!或者是个罪犯主谋。老天爷帮帮我们吧。太遗憾了。

米克的一笔一划在伊娃受惊的双目前变得模糊,这些话不可能只是做做样子。米克一直都会把事实告诉他的日记:伊娃已经看到了好几处他不会在日记之外承认的事,哪怕这些事根本无伤大雅。在米克的公众生活里,她配合表演了几出他所谓的“公认的事实”,比如他们相遇的故事,还有饮酒岁月里那些更加喧闹的奇闻异事,但是在这里,他是诚实的。

她逼自己又读了一遍那个句子——“我时常会想我和伊娃本来可以生出什么样的孩子”。这句简短柔弱却冷酷无情的句子让她心如刀割。

因为伊娃也曾想象过他们的孩子,很多很多次,不过她从没跟米克提起过。因为他已经明确表示自己完全不会去想,也不想去想。他是这么告诉她的。

她靠在书桌上,用凉凉的手掌盖住眼睛,然后在脑海里看见了米克的脸。

早前他们聊过这个话题。他们恋爱差不多三个月的时候,米克带她出去吃晚餐,然而好像又是一个大家都认识他的地方。当咖啡和白兰地被端上来的时候,他咳嗽道:“那么,亲爱的,有件事我们需要摊开来谈一谈。”他坚定地告诉她,孩子的事不会在日程之上。以他那把年纪和那样的生活方式,实属好梦难圆。米克说着说着,他自信的姿态变得脆弱,仿佛他是想支撑自己看着她离去,伊娃为他这般诚实感到荣幸——“你能成为一个非常好的母亲,伊娃”。餐厅的人一点点走空,他伸出强有力的手与她十指相扣:“所以如果这对你来说极其重要,那趁我爱你爱到无法自拔之前,你快走,去找一个能跟你生小孩的人。”

爱。那是他第一次说这个字。伊娃选择了他,毫无疑问。她要的就是米克,要他的开怀大笑,要他痞气的眼神,要他烟花般活力四射的心,而不是她婚姻美满的朋友为她设想出来的那种无聊都市男,以及跟他生的小孩。她难道还能比现在更幸福?伊娃没听见自己的受孕生理钟敲响,估计就算响了,那她三十五岁之前也响完了。没有人,甚至连她妈妈都没跟她说过:伊娃,你应该成为一个伟大的母亲。好吧,除了米克,没人说过。而当米克说起时,伊娃听到了一种全然不同的弦外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