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的伊娃

迈克尔·奎因(1)——好莱坞演员、电视明星、约克郡名人——虽然只是矿工家庭出身,梳头也只拿肥皂水弄弄,但却很珍爱自己的衣服。伊娃站在他足有整个更衣室那么宽的衣柜面前,抬起一只手拉开柜门,然后松手让门自行滑动打开。她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是她受不了罢了。

她推迟收拾米克的遗物已有好几个月。衣柜里的木质衣架一动,一丝熟悉的古龙水味飘逸而出,有那么一秒钟,伊娃想象着他就在身后,长久以来,他只不过是一直待在另一个房间里而已。米克的衣物就是他本人,他一生五彩斑斓的篇章随之依次展开:最前面的是她买的休闲灯芯绒裤和乡村风衬衫,后面是他结婚之前名人时期的大牌夹克,最后面是佩斯利(2)纹样的丝绸和天鹅绒,那是好几十年前的东西了,那时候的米克会在凌晨三点钟从苏豪区(3)的酒吧里踉踉跄跄地走出来,而她……还只是个小婴儿。伊娃从这些衣物开始收拾,反正对她而言也没什么特殊意义,但是衣服口袋里却总冒出许多让她不明就里的东西,而她再也找不到答案:零钱、一家爵士夜店的纸板火柴、记着071伦敦电话号的废纸、发黄的出租车发票。伊娃的心在胸腔里拧作一团,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问出那家夜店在哪儿,他在那儿见到了谁,那是谁的号码,那又是谁的名片。跟这些陈年秘事比起来,七年的时光还不够隔靴搔痒。想到彻头彻尾的陌生人竟有些许关于米克生活的记忆,而她居然从不知晓,伊娃一时间备受折磨。

她将额头靠在衣柜门上,深深吸进他的气味。往事没有如同他们所希冀的那样,成为生命中璀璨的第二春,只变成了一段简短却快乐的插曲。伊娃再也不会哭着醒来,再也不会落寞凄苦地过日子,但这最后一项任务让她原已忘却的记忆奔涌回来。可是还能有谁会为他做这件事?米克纵然享誉在外,却没有别的家人,他只有两任前妻和一个十年没见的儿子。无论他在或不在,这里都是伊娃的家。在米克弥留之际,他那痞气的蓝眼睛已经苍白如褪色的牛仔布,在合上双眼之前,他告诉她的最后一句话是:亲爱的,不要因为我走了就放弃你自己的生活。

他说这话倒是轻巧。

伊娃抬起头,让自己打起精神,却被衣柜镜子里的中年妇女吓了一跳。米克喜欢她的“自然”美,而十年前她的娃娃脸也足以让她侥幸无须化什么妆,但是突然之间,她上个生日过后,她开始刻意避开镜子。她的面容很疲惫,她也确实感到很疲累。伊娃自厌地眯起了眼睛,心碎在她消瘦的面庞上削出棱角,也挖空了她的脸颊,凸显出她长长的鼻子。她看得见自己的棕发里生出白丝,眉目之间像她父亲一样皱出了一条纹路。好在她的眼睛还说得过去。米克以前常说,她的眼睛就像是大海,变幻无常:时而是地中海般的蓝绿色,时而是北海般的冷灰色——当她恼怒的时候。

伊娃把刘海拨到一边,然后又捋到另一边,看是否能起点作用。眉间纹确实被遮住了,但却让她尴尬地神似她母亲。

小爪子在木质地板上轻快地蹦蹦跳跳,一听这啪啪嗒嗒的击打声,伊娃就知道是蜂蜂这只小公巴哥在朝她扑过来。两只巴哥大清早沿着屋后的小路散完步之后,就一直在厨房里呼呼大睡。蜜蜜,它那胖得像桃子、拽得像老板的妹妹会一觉睡到午饭时间,但是蜂蜂需要监视一下家里剩下的人类。被其他生命需要自然是件好事,但是两只狗如今只独宠她一人,伊娃打心底感觉有种被团团围住的不适感。

“你好呀,蜂蜂。”她头也不回地说。

小巴哥贴着衣柜“扑通”一声滑坐到地上,上气不接下气,然后抬起头打量着她,脸上的皱纹依旧带着探询的意味,蜂蜂从小就这样。蜜蜜就不会一副永远都很焦虑的样子,它相信自己人见人爱。伊娃就是这样教别人区分这两只几乎一模一样的杏黄色巴哥的:“看起来很忧愁?那就是蜂蜂。硬要蹿上你的膝盖?那就是蜜蜜。”

伊娃从横杆上取下两件难看的《迈阿密风云》(4)款白色夹克——拜米克所赐,一些朗汉普顿的少年可以在今年的毕业舞会上闪亮登场了——然后她又把手伸进口袋里看看有没有暗藏风流韵事。没有。很好。

“你觉得呢?”她一面说,一面把夹克叠起来,“你觉得我们应该把米克的新郎礼服捐给我们遇到的那家慈善商店吗?”伊娃从来不会在狗狗面前把米克称作“爸爸”,虽然米克倒是会高兴地把伊娃称作“妈妈”。“难道不会是一个美好又讽刺的转折?我觉得我不可能在那儿碰见另一个明星了。虽然谁也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