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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了。你自己就在医院度过了不少时间。”她说。

我盯着她看。我们对彼此的认识程度天差地别,真是太不公平了。我想,为了纠正这种状况,社工应该列一张事实清单给新客户,上头提供他们自己的信息。说到底,她可以不受限制地取得那份大大的棕色档案夹,有如“艾莉诺大百科”,长达二十年的信息,里头就写着我人生的私密细节。但我却只知道她的名字和她的雇主。

“如果你知道那件事的话,那你就该明白,能去探访我的人,就只有警察和我的法定代理人。”我说。

她张着嘴凝视我,让我联想到游乐场里小丑的脑袋,只要将乒乓球抛进他们张开的大嘴里,就可以得到一条金鱼。我替她开门,看着她的视线反复转向那只改造过的青蛙。

“半年后见喽,艾莉诺。”她迟疑地说,“祝你好运。”

我以特别温柔的动作在她背后把门关上。

她没谈起波莉,我觉得蛮怪的。荒谬的是,我替波莉觉得受到了忽视。它在我们会面期间一直坐在角落里,显然是房里最抢眼的物件。我美丽的波莉,用煞风景的形容是“鹦鹉盆栽”,有时称作“刚果凤仙”,可是我总是用辉煌的拉丁文全名“Impatiens niamniamensis”来叫它。我常常大声说“Niamniamensis”,这听起来像是亲吻,“m”的音迫使你合上双唇,滚过辅音,舌头往前发出“n”的音,然后越过“s”的音。波莉的祖先,最早来自遥远的非洲。嗯,我们大家都是。它是我童年以来唯一的常数,唯一存活下来的生物。它是一份生日礼物,可是奇怪的是,我竟然不记得是谁送的。说到底,我不是那种常收到礼物的女生。

它原本在我儿时的卧室,一路跟着我待过寄养家庭和儿童之家,而就像我一样,它也依然在。我照顾它、呵护它,它被人摔在地上或扔掉的时候,我把它捡起来,重新种回盆子里。它喜欢光线,而且会口渴。除此之外,它只需要最低限度的照顾和关注,大多时候自力更生。有时候,我会和它讲讲话,我并不耻于承认这点。沉默和孤独排山倒海而来,像冰一样压垮并凿穿我时,我有时候不得不开口说话,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

有个哲学问题:如果一棵树在森林倒下,四周没人听到,这样它还算是发出了声音吗?如果有个完全孤单的女人偶尔和盆栽对话,那么她就是精神病吗?偶尔自言自语,是完全正常的事情,这点我有信心。我并不期待波莉回答,我很清楚它是个盆栽。

我给它浇浇水,然后继续处理其他的家务事,设想即将到来的那一刻——届时我就能打开笔记本电脑,查询某位帅气歌手是否贴了新信息——脸书、推特,以及照片墙,通往奇异世界的窗口。我把衣服塞入洗衣机时,电话响起了。同一天竟然有访客,还有电话!今天真是个特别的大日子啊,结果是雷蒙。

“我拨了鲍伯的手机,和他解释了情况,他帮我把你的号码从人事档案里挖了出来。”他说。

说真的,难道我整个人就在棕色档案夹里,公然地展示,随时任人翻阅、为所欲为吗?

“这是对我隐私的恶心侵犯,更不要提违反了《数据保护法案》。”我说,“下星期我要跟鲍伯谈谈这件事。”

电话线的另一端一片沉默。

“怎样?”我说。

“噢,对。嗯,抱歉。只是,你说你会打来,但没有,嗯,我现在在医院。我在想,那个……你想不想把老家伙的东西带过来?我们在西栋病房。噢,他叫塞米·汤姆。”

“什么?”我说,“不,不可能,雷蒙。他是个矮小肥胖的格拉斯哥老头,绝对不可能取‘塞米·汤姆’这种名字。”我对雷蒙的心智能力越来越担忧了。

“不,不,艾莉诺——塞米是……塞缪尔的缩写啦,汤姆的拼法是T——H——O——M。”

“噢。”我说,另一阵长长的沉默。

“所以……我刚说了,塞米在西栋,访客时间七点开始,如果你想过来的话。”

“我说我会去,我是个说话算话的女人,雷蒙。现在时间有点晚了,我最好明天傍晚去,如果你可以接受的话。”

“当然。”他说,又是一阵沉默,“你想知道他的状况吗?”

“想啊,当然。”我说。这男人的对话技巧真是差劲极了,让整个对话变得万分吃力。

“不大好,状况是稳定了,但蛮严重的,只是让你有点心理准备,他还没恢复意识。”

“既然这样,我想他明天用不到汽水和罗恩香肠了吧?”我问。我听到雷蒙吸了口气。

“哎,艾莉诺,要不要来探病,完全由你自己决定。他不急着拿自己的东西,我想你应该把那些不能久放的东西丢掉。就像你说的,这个可怜的老家伙也无法很快就能自个儿煎东西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