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预选 It's only a paper moon

高岛明石一时无法从座席上站起身来。

在如同暴风雨般的欢呼中,观众席的狂热化为一股热流向着天花板上升,只有他感到自己沉入重力之底,向下深陷。

脑中只留下仿佛飘浮在半空中的喝彩和狂热,如同漫画的效果音一样,铛——沉重的钟声一直固执地在体内回响,久久不曾消失。

马赛尔·卡洛斯·雷·阿纳托尔后面出场的女参赛者,只能用“令人同情”来形容。不管她多么卖力地弹,观众都似乎心不在焉,眼睛看着台上的参赛者,却依然沉浸在马赛尔的音乐余韵之中,似乎还能看见马赛尔的身姿。

令人吃惊的是,接下来的第二位演奏者,依然笼罩在他的余威中,直到第三位参赛者出场,观众才终于能集中精力观赏眼前的演奏。

今天的演出,就只能以“马赛尔·卡洛斯以前”和“马赛尔·卡洛斯以后”来划分了。

明石想着,一种无力感袭来。

在马赛尔上场以前,虽说也深切地感受到了参赛者的平均水平之高,但他还可以冷静地欣赏每个人的演奏并做出分析。前一天自己的演奏,他能感觉到有了回响,实际上,坐在观众席上观看了演出的朋友和同事的感想,并不单单是客气,而是真心实意的赞叹,让他自我感觉很不错。

这么一来的话,我就不会输了。这么一来,我也有可能——

虽说以前一直刻意不去想,但作为同一场比赛的参赛者,很有可能都被刷掉,他无法完全忽视其他参赛者心里的声音。

但是,马赛尔出场的瞬间,那些闲言碎语吹进了他的耳朵。

明石尽量不去关注其他参赛者的情况。其实,说他没有时间去注意旁人更准确。

尽管如此,从音乐大学时代的朋友和同事那里,还是隐约听到他们在谈论一个耀眼的新星。

纳撒尼尔·席尔伯格的心爱弟子,一个超重量级的参赛者来了。他耳朵里曾经听到过这样的传言。令他怀疑自己耳朵的是,那位同事曾经在纽约听过他的演奏,明石询问感想,同事说那是长号演奏。这么说来,那位同事虽然也听古典,学生时代也曾经在爵士乐队弹过贝斯,他大概正好在纽约的老牌爵士俱乐部听到的演奏,所以也不足为奇。

可是很厉害哦,柯蒂斯·富勒上身般热情洋溢又韧劲十足的先锋式独奏,才十五六岁,让专业人士也汗颜哦。

后来打听他的事迹,长号是他的兴趣爱好,本来是茱莉亚音乐学院钢琴系的学生,同事大吃一惊。听说他擅长各种乐器,吉他和鼓也玩得不错。

啊,全能型,毫不费劲的天才型。明石在内心有几分轻视。才华横溢,所以钢琴以外的东西也都试一试,玩一把。

在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早熟的神童,一个怪才的形象。肯定是个在备受呵护中长大的不谙世事的少年。

在音乐界,自古以来就有不少神童。确实,在他们还年幼的时候,就看到了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忽然就接触到了音乐的秘密。

但是,他们也看不到常人能看到的东西。那遥遥仰望音乐的神圣憧憬,那在山脚下立志攀登灿然闪烁的音乐高峰时的喜悦,经过各种苦难和挫折一步一步接近音乐时的幸福,他们也都不知道。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面对天才,平常人也存在那曲折的优越感。

所以,明石从未从他们身上感到威胁,从未忌妒过他们。

然而,出现在舞台上的马赛尔·卡洛斯,彻底粉碎了他脑中虚弱的“天才”的印象。

多么成熟完美,多么磅礴大气,他建构起来的音乐多么高明!在十九岁就能做到这一点,真是奇迹。能够做到这一切的,是真正的天才。

明石一方面沉醉于那美妙的音乐,另一方面,也感到了挫折感。尽管拥有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他那真挚而深思熟虑的音乐里,仍然隐藏着一种禁欲式的求道者的决心。

是的,他为了抓住音乐的全貌,为了接近音乐的深渊,才去尝试长号和吉他,才去尝试其他的途径。那不是他的玩票。一切都是为了音乐。为了在钢琴上抵达音乐的境地,他在寻求线索,通过其他的乐器来寻找理解音乐的可能性。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存在这样的人?

绝望占据了他的头脑。他的眼前,毫不夸张地说,是一片黑暗。

自己为什么没有这样的天生条件呢?为什么要在同一个时代,在同一件乐器上,要和这个人在同一个比赛里一决胜负?

为什么,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