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居者(第3/5页)

费里斯没有注意到孩子的不安,他在想他父亲的死亡。他眼前又出现了铺着丝绒的棺材里直挺挺的遗体。尸体的皮肤被诡异地抹上了胭脂,而他熟悉的那双手交叠着放在撒满玫瑰花的身体上,显得特别大。回忆的画面消失了,费里斯被伊丽莎白平静的声音唤了回来。

“费里斯先生的父亲,比利。一个好人。你不认识他。”

“但是你为什么叫他费里斯老爸?”

贝利和伊丽莎白交换了一个窘迫的眼神。结果贝利回答了提问的男孩:“很久以前,”他说,“你母亲和费里斯先生结过婚。在你出生之前,很久以前的事了。”

“费里斯先生?”

小男孩瞪着眼睛看着费里斯,一副惊讶和难以置信的样子,而费里斯回看小男孩的目光也是难以置信的。难道他真的直呼过眼前这个陌生女人“伊丽莎白”?与她共度良宵时亲昵地叫她“奶油小鸭子”?他们曾共同生活,分享了大约一千个日日夜夜,而最终,在爱巢被一片片地拆毁后(嫉妒、酒精和金钱方面的争吵),重新又陷入到突然而至的孤独之中?

贝利对孩子们说:“该谁吃晚饭啦。走吧。”

“等一下爹地!妈妈和费里斯先生——我——”

比利不依不饶的眼睛——困惑中带着少许的敌意——让费里斯想起了另一个孩子的目光。那是让尼娜的小儿子——一个七岁的男孩,阴沉的小脸,膝盖骨凸出,费里斯尽量回避他,时常忘记他的存在。

“快点走!”贝利轻轻地把比利推向房门,“和大家道晚安,儿子。”

“晚安,费里斯先生,”他愤愤不平地加了一句,“我以为我要留下来吃蛋糕呢。”

“你吃完饭可以再过来吃蛋糕,”伊丽莎白说,“快跟爹地走,去吃你的晚饭。”

费里斯和伊丽莎白留下了。刚开始的几分钟里两人都沉默不语,气氛有点凝重。费里斯请求再给自己倒一杯酒,伊丽莎白把调酒器放到桌子上靠近他的一边。他看着那架三角钢琴,注意到架子上放着的乐谱。

“你弹得还像过去那么好听吗?”

“我还是很喜欢弹琴。”

“弹两首吧,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迅速起身。这是她为人和善的一面,只要有人邀请,她都欣然应允,从来不推诿拒绝。而此刻朝钢琴走去的她还多了份松了口气的感觉。

她以巴赫的前奏和赋格开始。前奏的色彩像清晨房间里的一块棱镜那样欢快多变。赋格的第一声部是一个单纯而孤独的宣告,它与第二声部反复交汇,在一个繁复的框架下重复着,多声部的乐曲,相互平行且宁静安详,庄严地缓缓流动。主旋律和另外两个声部交织在一起,无数精巧的装饰音——主旋律一会儿占据主导,一会儿被其他声部淹没,具有一种孤独者不畏惧融入整体的庄严气质。接近尾声时,音乐中的所有成分再次凝聚,对第一主题作最后一次辉煌的再现,最终,一个和弦宣告了乐曲的终结。费里斯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接下来的沉默被走廊尽头房间传来的一声清晰高亢的声音打破了。

“爹地,妈妈和费里斯先生怎么会是——”一扇门关上了。

琴声再次响起——这是什么音乐?不确定,但很熟悉,在他心里沉睡了很久的无忧无虑的旋律,开始向他倾诉另一段时光,另一个地方——这是伊丽莎白过去经常弹的曲子。精美的曲调唤醒了荒芜的记忆。费里斯迷失在对过去的向往、挣扎和矛盾的欲望之中。奇怪的是,这个触发他内心波涛的音乐,本身却那样地清澈安详。女佣的出现打断了这段如歌的旋律。

“贝利太太,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即便已在餐桌旁男女主人的中间入座,那首未演奏完的乐曲仍然影响着费里斯的情绪。他有点微醺了。

“L’improvisation de la via humaine注14,”他说,“没有什么能像一首未完成的歌那样让你觉得人生只不过是个即兴之作。或者说是一本旧地址簿。”

“地址簿?”贝利重复道。他无意打探,便很有礼貌地停了下来。

“你还是原来的那个大男孩,约翰尼。”伊丽莎白说,流露出一丝昔日的温柔。

那天的晚餐是南方风味的,都是他爱吃的菜。他们吃了炸鸡、玉米布丁和裹了厚厚一层糖浆的甘薯。晚餐期间,只要沉默的时间长了一点,伊丽莎白就会挑起话头。现在轮到费里斯说说让尼娜了。

“我去年秋天第一次见到让尼娜,差不多就是现在这个时节,在意大利。她是一名歌手,在罗马有一场演出。我们应该很快就会结婚。”

那些话似乎很真实,不可避免的,费里斯刚开始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说谎。他和让尼娜一年来从来就没有谈到过结婚。实际上,她还结着婚,和一个住在巴黎的白俄罗斯银行家,虽然两人已经分居了五年。不过现在更正那个谎话已经太晚了。伊丽莎白已经在说:“知道这个真高兴。祝贺你,约翰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