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咖啡馆之歌(第6/24页)

对于前廊上的那伙人来说,她的这个举动像是一个信号。是时候了。他们站了很久,身后街上的夜晚阴冷而潮湿。他们等候得够久了,就在那一刻,采取行动的本能降临到了他们身上。突然之间,像是被同一个愿望所驱使,他们走进了店铺。在那一刻这八个男人看起来非常相像——都穿着蓝色的工装裤,多数人头发花白,所有人的脸色都是苍白的,所有人的眼神都是呆滞的。没人知道他们接下来会干什么。不过就在那一刻,楼梯上方传来了一声响动。男人们抬头向上看,都呆住了。是他,是那个已经在他们脑海里被谋杀了的驼子。而且,这个怪物完全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一个可怜兮兮、肮脏不堪、无依无靠地在世上乞讨的话唠。实际上,他与他们迄今为止见到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房间里死一般的安静。

驼子缓缓走下楼来,傲慢得像一个拥有脚下每一寸地板的人。过去几天里他身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首先,他干净得让人难以置信。虽然他还穿着那件小外套,但已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缝补得整整齐齐。里面是一件原属于阿梅莉亚小姐的红黑格子的新衬衫。他不像一般人那样穿着长裤,而是穿了一条紧身的只到膝盖处的马裤。他的细腿上穿着黑色长袜。他的皮鞋也很特别,样式别致,而且刚刚擦过,还打了蜡,鞋带一直系到脚脖子那里。他脖子上围着一条淡绿色的羊毛披肩,两只硕大苍白的耳朵几乎全部埋在了披肩里面,披肩上的穗子几乎垂到了地板上。

驼子迈着僵直的小花步走下楼,随后站在进到店铺里的那伙人的中央。他们给他让出一点地方。他们双手松弛地垂在身旁,睁大眼睛看着他。驼子自己则以一种非同寻常的方法找到自己的位置。他以他眼睛所处的高度注目凝视每一个人,这大约是一个普通人腰间皮带的高度。然后他故作深沉地打量着每个人的下半身——腰部以下直到鞋底。等到他满意了,他闭一会儿眼睛,摇摇头,好像是在说,在他看来他所看到的根本算不上什么。随后,很自信地,纯粹是为了肯定自己的看法,他仰起头,缓缓地转动脑袋,把围绕着他的一圈面孔收入眼底。商店左边地上放着半麻袋用作肥料的海鸟粪,驼子以此方式确定了自己的位置后,就在麻袋上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两条小细腿翘成了二郎腿,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物件来。

店里的人过了好一阵才缓过神来。梅里·瑞安,那个得了“三日烧”、在那天编造谣言的家伙最先开了口,他看着驼子手里把玩的物件,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你手里拿的是啥玩意?”

每个人都很清楚驼子手上拿的是什么。那是曾属于阿梅莉亚小姐父亲的鼻烟盒。盒身是蓝珐琅瓷的,盒盖上镶嵌着精致的金丝花纹。这伙人非常熟悉此物,因此觉得很奇怪。他们小心地瞟了一眼办公室关着的门,听到阿梅莉亚小姐在里面轻声吹着口哨。

“对,是什么,小不点?”

驼子飞快地抬头看了看,活动了一下嘴巴,说:“哦,这是专门用来对付好管闲事人的东西。”

驼子把哆哆嗦嗦的细手指伸进盒子里,捻了一个东西放进嘴里,可是他没让身边的人也尝一尝。他放进嘴里的甚至都不是真正的鼻烟,而是一种糖和可可的混合物。他把它当作鼻烟来服用,搓一个小团放在下嘴唇内侧,舌头不时舔上一下,每舔一次他的脸都会皱作一团。

“我这嘴牙总让我嘴里有股酸味。”他解释道,“所以我吃这种甜的东西。”

这伙人仍然簇拥在他身边,有点呆滞和发蒙。这种感觉一直在那里,不过被另一种情绪冲淡了一些——房间里的亲密气氛和一种暧昧的节日氛围。那天晚上在场的那伙人的姓名如下:黑斯蒂·马隆、罗伯特·卡尔弗特·黑尔、梅里·瑞安、T. M. 威林牧师、罗瑟·克莱因、里普·韦尔伯恩、“卷毛”亨利·福特和霍勒斯·韦尔斯。除了威林牧师,其他人在很多方面都很相像,就像前面说过的那样,都曾从这件或那件事上得到过乐趣,受过磨难,哭泣过。没被激怒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很温顺。他们每个人都在棉纺厂工作过,和别人合租过两室或三室的房子,租金一个月十到十二块。因为是礼拜六,所有人那天下午都领了工资。所以,暂且把他们看作一个整体吧。

然而,驼子已经在脑子里把他们分门别类了。坐稳之后他开始和在场的每一个人聊起天来,问一些诸如结婚没有、多大了、平均一个礼拜挣多少钱之类的问题,转弯抹角地打听一些极为私密的东西。很快,镇上其他的人也加入进来了,有亨利·梅西,察觉到有什么异常的二流子和叫男人回家的女人,甚至有一个没人看管的浅黄头发的小孩子,他蹑手蹑脚地溜进店里,偷了一包动物饼干,又悄悄地溜走了。就这样,阿梅莉亚小姐的店里很快就挤满了人,而她还是没有打开办公室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