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2/2页)

每天有规律的生活,使我想家的念头渐渐淡薄了。大体上,早晨是我最愉快的时候。特别是晴朗的春天早晨,在透过窗帘射进来的朝阳中睁开眼睛的瞬间。昨天晚上脱在地上的拖鞋、米黄色的地板、壁纸的图案、煤油灯形状的电灯、一坐在它前面就觉得自己变聪明的结实的桌子,我喜欢躺在床上看到这些东西一点一点从昏暗之中浮现出来。

打开窗帘,会看到庭院里的绿色植物上露珠晶莹润泽,大海一望无际一直连接到远处的天空。妞儿还在假山那里做美梦吧。只有小鸟们叽叽喳喳地叫着,在水塘边喝水。从楼下传来米田阿婆准备早餐的动静。每天早晨,还会听见送长条面包的“面包房B”的送货车停在厨房门外的声音。只要听到那个声音,就仿佛闻到了刚刚烤好的面包的香味儿飘散过来。朝阳在平等地祝福着世上的人们。

然而,夜晚很危险。太阳落下去后,玄关拱门、厨房、楼梯拐角、庭院灯和房子里的所有电灯依次被点亮了,这是黑暗从脚下爬上来的时候,祝福就变成了诅咒。米娜也好,罗莎奶奶也好,都有属于自己的房间守护着,只有我自己被丢在不该待的地方——我陷入了这种心情里。黑暗从人群中只选择了我一个,涌入我心中。

尤其是夜里的妞儿很让人头疼。夜行性的妞儿,天黑之后活动的范围比白天更加大了,它围着花坛绕圈,或是把脑袋搁在藤架下面的长椅上眺望夜景,或是卧在草坪上睡觉。也许是小林阿伯准备的食物不够吃吧,它常常把头拱进树丛里,吭哧吭哧地吃个不停。有时候还下到池塘里,静悄悄地游泳,那般肥硕的身体竟然没有发出声响。

从窗户望着这样活跃的妞儿,我不知怎么感到寂寞极了。白天看来只是滑稽可笑的动作,天一黑,立刻就增添了别的意味。妞儿一定是一边晃晃悠悠地在庭院里走来走去,一边把无法对我们表达的悲伤和着呼出的气息一起吐出来或是想要在池水里溶解掉吧。小林阿伯回家之后,它不让人察觉地、悄无声息地在夜色之中活动。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对夜里的妞儿这样担心。我越来越觉得只有我能够读懂它的内心。我和它的寂寞合在一起,塞满了在黑暗中浮现出来的妞儿深绿色的臀部。

能够安慰想家的我的最好的药就是妈妈的来信。米田阿婆一看到邮筒里有妈妈的信,就立刻大声叫我的名字。

“朋子小姐,你母亲的来信。”

听到这个声音,大家都一齐围拢过来,为我收到信而欢喜。

“好像比上次那封信厚一些吧?”

米娜的观察总是特别敏锐。

“朋子的妈妈,字写得好看。这个汉字我也认识了,两个月亮并排,朋子。”

罗莎奶奶戴上老花镜,探头看信封上的名字。

“写回信了吗?一定要让妈妈放心哦,让父母担心是最大的不孝。”

无论什么时候,米田阿婆都不忘说教。

“大家在旁边,朋子不能踏实地看信。让朋子自己看吧。”

姨妈说道。

他们为什么对别人的来信抱有如此大的兴趣,在米田阿婆说着“龙一少爷来信了”走进起居室来的时候,我才搞明白。在瑞士留学的米娜的哥哥龙一的来信,无条件地让他们感到幸福。因为它是从外面的世界,吹进山上的家里来的一阵风。罗莎奶奶一改往日,非常快速地拄着拐杖登场,姨妈立即摁灭了烟,就连在院子里干活儿的小林阿伯都立刻跑来了。由于收信人一向是罗莎奶奶,所以打开信封的特权就赋予了她。

“快点打开呀?”

等不及的米娜催促道。可是罗莎奶奶仿佛在玩味附着于信封上的一切似的,摸着信封上面的字,盯着邮戳看,亲吻黏合的封口。然后才用颤抖的手——也不用剪子,撕破了信封。我不禁担心,这样宝贵的信,撕破了不要紧吗?但是,大家好像都在一心关注里面的信,没有当回事的样子。

里面不光是写给罗莎奶奶的,还有分别写给姨妈、米娜、米田阿婆、小林阿伯的信。大家从罗莎奶奶的手里找出写给自己的信,立刻站在原地看起来。有的露出微笑,有的感慨着点头,有的说“给我写了这样的话”,开始念信。于是就像比赛一般,“给我这样写的”,“给我是……”,一个接一个地朗读起来。每个人都在沙发上找各自最喜欢坐的地方坐下,互相倾听读信。

他们是很珍重来信喜悦的人们,是互相分享看信快乐的人们。但是我注意到,龙一写来的航空信里没有一封是写给姨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