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4页)

“一定。”

船迎着风起航了,烟囱冒起黑烟,马达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在船尾激起无数浪花。船越驶越远,离灰色的海平线越来越近,渐渐地,它变成了一个小点,直到完全消失在海平面上。

然后,是片刻的宁静,却并非无声无息。海浪依然击打着海边的岩石,风依然在他耳边呼啸,不知是哪个仓库的门没有关好,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但是,这是汤姆多年来第一次感到内心的宁静。

他走上悬崖顶端,站在那里。耳边,山羊的铃铛叮当作响,两只小鸡正在叽叽喳喳。忽然,汤姆觉得这些原本令人厌烦的声音有了新的意义:这些声音都来自鲜活的生命。汤姆走进灯塔,跨过那一百八十四级台阶,来到灯室。他打开门,站上瞭望台。呼啸的风如凶猛的捕食者一般扑面而来,他使劲保持着身体不被狂风推回到门里,手紧紧抓住铁栏杆。

汤姆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波澜壮阔的景色。他站在海平面六百英尺之上,深深地沉迷于此,海浪在悬崖下不断地撞击着礁石绝壁,令他有一种想往下跳的冲动。海水涌动着,翻滚出乳白色黏稠的泡沫,白色油漆一般,有时候,那些泡沫要很久才会消失,那时,海水才会露出原本的深蓝色。岛屿的另一端,一排巨大的岩石仿佛筑起了一道屏障,岩外波涛汹涌,岩内平静如镜。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双脚离地,腾空而起,然后缓缓地、缓缓地在空中转了一个圈,仿佛陷入了一片虚无。他好像从未如此自由地呼吸过,也从未看过如此博大辽阔的景色,更从未听过如此磅礴浩大的海浪的声音。那一瞬间,他觉得,一切好像都没有了尽头。

他眨了眨眼睛,迅速晃了晃头,清醒过来,逃离那个漩涡。他感受着自己的心跳,终于觉得脚又踩在靴子里了,又脚踏实地了。他挺直身体,伸手将灯塔门上松掉的铰链螺丝旋紧。终于做了点实事。他必须做点实事,不然谁知道他的意识或者灵魂会不会像断了线的气球一般被海风吹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他之所以能熬过那段血雨腥风的岁月,只因为在那四年里,哪怕你只是在战壕里打十分钟的盹,也要知道枪放在哪里;你必须时刻检查自己的防毒面具;必须严格地确定士兵们是否明白上级的命令。那时候,你不会去想几年后或几个月后的事情;那时候,你只想当下的事情,只能活在当下,任何其他事情都只是空想。

他举起双筒望远镜,在这个岛屿上搜寻更多生命的迹象:他要找到那些山羊,还有绵羊,数数到底有多少只。他要把注意力都放在踏踏实实的事情上。黄铜的配件都应该要抛光了,玻璃也应该要擦一下——先擦灯室的玻璃,再擦那些棱镜。他要给齿轮加一些油,给水银槽加水银,好让这些设备运转自如。他牢牢记住每一件要做的事情,就像爬梯子时要紧紧抓住每一级横档,他要把自己从虚无中拉回到他知道的世界,拉回到他现在的生活里。

那一晚,他点了灯,走得很慢,检查得很仔细,就如同几千年前的那位祭司在法洛斯岛上——世界上第一座灯塔上所做的一样。他爬上通往灯室的那段狭窄的金属楼梯,猫着腰走进灯室。他在灯座内灌入煤油,隔着底部托盘点火加热,煤油蒸发成煤油蒸气,蒸气升腾至上方的纱罩。他划了一根火柴点燃纱罩,煤油蒸气瞬间化作一道耀眼的白光。然后他走下楼,开启了马达。灯,开始旋转,每五秒旋转一圈,精准而有节奏。他拿起笔,在那本皮面的宽形日志上写道:“下午五点零九分,点燃。风向北到东北,风速十五节。阴天,狂风。浪高六米。”然后,他写下了他姓名的首字母——“T. S.”。他将接替几小时前刚刚离开的威特尼什,接替再之前的多切蒂,继续看守着这座灯塔,成为永不间断的一代又一代看守人中的一员,继续谱写这里的故事。

他安排好一切回到小屋。他的身体已经很渴望睡眠,但他知道,吃不好就没法好好工作。厨房柜子里的架子上摆放着很多罐头,牛肉罐头、豌豆罐头和梨罐头,旁边是沙丁鱼罐头和糖罐头,还有一大罐传说中上一任的多切蒂太太非常爱吃的薄荷硬糖。这是汤姆在这里的第一顿晚餐,他切了一大块威特尼什留下来的硬面包,另外加上一片切达奶酪和一个皱了皮的苹果。

厨房的桌子上,煤油灯的火焰时不时地晃动着。风依旧呼啸着,狠狠地拍打着窗户,伴随着海浪翻滚咆哮的声音而来。他是方圆一百英里内唯一听到这些的人,这个认知深深刺痛了他。海鸥舒服地依偎在它们建于悬崖上的坚固的窝里,鱼儿安静地蛰伏在珊瑚礁的怀抱中,冰冷的海水庇护着它们。每一种生物都需要自己的栖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