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第3/4页)

酒厂里有个年轻的女孩,她们周末一起在品酒区的吧台工作。去年冬天她们在一起聊天时,她对这个年轻的同事说,男女关系中总有一方比较坚强、另一方比较脆弱,她还特别声明:“但这并不表示比较脆弱的一方不爱比较坚强的一方。”女孩听了面无表情,她自己却说着说着忽然领悟到,在自己的婚姻关系中,她才是脆弱的一方。但为什么这些年来,她总觉得自己比杰克坚强呢?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眩晕起来。

她把椅子拉近病床,让自己尽量靠近丈夫的头,这样她就能把脸轻贴在他的枕边,默默地看着他呼吸。他的眼皮不停地颤动,显然是好梦正酣。这些年来,她逃得很远,每天醒来都在离家数千里之外,怎么可能依然深爱眼前这个男人,并且把爱意埋藏在心底?这些年来,她一直刻意拉开两人的距离——她跳上车子,笔直地往前开;她扯掉后视镜,打定主意绝不回头,但这样就能让他从记忆中消失吗?他们的过去,还有他们的孩子,难道就此一笔勾销吗?

看着他,听着他规律的呼吸,她逐渐恢复平静,心情也不觉起了变化。她想起家里的每一个房间,过去的这段日子,她花了好多时间想忘掉与这些房间有关的记忆,可现在,往事却一一浮现心头,回忆就像存放在罐子里的水果一样,你不记得把它放在哪里,可一旦找到它,沉淀的果香似乎更加醉人。家里的架子上随处可见两人新婚时稚气的面孔和纯真炽烈的爱,窗帘的穗带上留有他们共同的梦想,他们共同努力,打下了兴旺之家的牢固根基,而最初的实实在在的证明便是——我。

她摸摸爸爸脸上新出现的皱纹,爱怜地抚摩他鬓角的一丝白发。

虽然尽力想保持清醒,午夜过后,妈妈仍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临睡前,她盯着爸爸的脸,试图紧紧抓住所有的回忆;等他一醒过来,她就可以安心地挥手道别。

她闭上双眼,悄悄地在他身边入睡,我看着沉睡中的爸妈,轻轻地在他们耳边哼起爸爸以前常唱的儿歌:

石头和骨头

冰雪与霜冻

种子、豆豆、小蝌蚪

小径、树枝、什锦糖

我们都知道苏茜想念谁……

午夜两点左右开始下雨,雨丝飘落在医院、我家的老房子,以及我的天堂中。雨点也落在哈维先生过夜的铁皮屋上,发出打鼓般的声响。雨声中,哈维先生做了一个梦,出现在梦中的不是那个尸体被人移走、也许正在被解剖分析的女孩,而是琳茜·萨蒙。在他的梦中,琳茜匆忙地穿过邻居家的接骨木树丛,背上的球衣号码是“5!5!5!”。每当他感到即将受到威胁,就会做这个梦,在琳茜忽隐忽现的身影中,他的生命就此失控。

快四点时,我看到爸爸睁开眼睛,他感觉到妈妈温暖的鼻息,知道妈妈已经睡着了。我真希望爸爸此刻能抱抱妈妈,爸爸自己也这么想,但他身体太虚弱了,没办法举起手臂。他决定用另一种方式向她表达爱意。我死之后,他一个人想了好多事情,它们经常萦绕在他心头,但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他都想了些什么。现在,他决定把这些心里话,一五一十都说给妈妈听。

不过他不想叫醒她,除了雨声之外,医院里鸦雀无声。他觉得雨似乎一直跟着他,印象中天空好像总是灰蒙蒙的,地上也一片潮湿。他想到那天,琳茜和塞缪尔面带微笑,全身湿淋淋地站在门口,他们冒雨跑了那么远的路回家,只是为了不让他担心。这些年来,他经常提醒自己把注意力放到两个活着的孩子身上,他强迫自己不断在心里念叨:琳茜、琳茜、琳茜,巴克利、巴克利、巴克利。

他隔着窗户观看外面的雨丝,在停车场的灯光下,雨点聚成一团团明亮的圆圈,让他想起小时候电影里的人造雨。他闭上双眼,妈妈沉稳的鼻息轻拂着他的脸颊。他听着妈妈的呼吸声,以及雨点轻拍窗台的声响,他听到小鸟的鸣叫,却遍寻不到小鸟的身影。他想窗外说不定有个鸟巢,雏鸟被雨声惊醒,醒来却找不到妈妈——他真想去安抚它们。他摸了摸妈妈纤细的手指(她原本紧握着他的手,睡着之后却不知不觉地松开了)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事,这次他要放手让她追寻她想要的人生。

就在这时,我溜进房间和爸妈待在了一起。以前我只在他们周围默默盘旋,这次我隐约现出人形,出现在他们面前。

我把自己缩小,房里一片漆黑,我不知道他们能否看得到我,过去八年半来,我虽然每天都看着爸爸、妈妈、露丝、雷、妹妹、弟弟,当然还有哈维先生,但我并没有二十四小时紧随着他们。现在我才知道,过去这些年来,爸爸片刻都不曾离开过我。他对我不停地付出,让我一再感到来自人间的关爱。在父爱的照耀下,我始终是当年的苏茜·萨蒙——大好前程正等着我去发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