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那天晚上哈维先生来到康涅狄格州的铁皮屋时,天空已飘起了雨丝。几年前他在这里杀死了一个年轻的女侍,还用她口袋里的小费买了几条长裤。他边走边想,事情过了这么久,尸体现在应该已经完全腐烂了。在他走近时,附近确实没有什么难闻的气味,但铁皮屋的门却开着,看得出,屋内的地面被翻过,他屏住呼吸,警惕地走进屋内。

屋内埋尸的地方已看不到尸体,他在空荡荡的洞穴边躺了下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有一阵子,我觉得自己对鬼魂留意太多,为求平衡,我决定多观察活人的动静。我注意到赖恩·费奈蒙也和我一样,不上班时,他经常悄悄观察周围的年轻女孩、老妇人,以及所有其他不大不小的女人,尽力为她们做一些事以支撑自己。我和赖恩在购物中心看到一个年轻女孩,她身上那件孩子气的连衣裙和修长白皙的双腿有点不搭调,看上去娇弱而动人,深深打动了我们的心。我们看到扶着支架蹒跚前进的老妇人,她们坚持把头发染成年轻时的颜色,看来却非常不自然。中年的单亲妈妈在超市里忙着买菜,她们的孩子却只知道从架上抓下一包包糖果。这些人我都一一记在心里,她们都是活生生的女人。有时我还看到一些受到伤害的可怜女人,她们有些遭到丈夫殴打,有些被陌生人强暴,还有些小女孩被亲生父亲凌辱。每次看到她们,我总是想伸出援手。

赖恩更是每时每刻都看得到这些可怜的女人,她们经常出现在警察局,而就算不在局里,他也总能敏锐地发现她们。比方说,有次他在廉价商店看到一位太太,她的脸上虽然没有伤痕,可举止畏缩得就像一条狗,讲话很小声,好像生怕打扰到别人似的。还有那个他每次去找他姐姐都会看到的女孩,几年下来,她越来越瘦,脸颊也越来越凹陷,苍白的脸上,是一对充满了无助与忧伤的大眼睛。没看到她时,他总是担心会出什么事;看到她,他虽然松了一口气,却又忍不住替她难过。

很久以来,他都找不到可以加进我档案里的新证据,但就在过去几个月里,却突然多出几条新线索。警方发现了另一个可能的受害者索菲·西契提,知道她有个儿子叫洛夫,而哈维先生也另有化名。除此之外,赖恩还得到了我的宾州石,石头上刻着我名字的缩写,他不停用手指轻抚这几个字母。警方已经仔细地检查了这个小饰物,但到目前为止,警方只知道它出现在另一个女孩遇害的现场,除此之外,即使在显微镜下反复查看,也找不出任何线索。

一证实这是我的东西,他当时就想要把它还给爸爸。虽然这样做是违法的,可这些年来,警方始终没找到我的尸体,证物室的保险箱里只有一本泡过水的课本、几页自然课的笔记、夹在笔记里的一个男孩写的情书、一个空可乐罐和一顶缀了铃铛的帽子,让爸爸保留一样属于我的东西也不为过。当然,之前的物证他已经列了清单,封存在了警方的档案里,但这个宾州石和其他东西不一样,它是我的贴身饰品,他想要把它交还给我的家人。

妈妈离开之后,他交了一个护士女朋友,是她看到住院名单上有个叫杰克·萨蒙的病人,便赶紧打电话通知了赖恩。于是赖恩决定到医院看望爸爸,顺便把宾州石交给他,在赖恩看来,这个小饰物就像护身符一样,爸爸看了一定能快点康复。

我看着赖恩,忍不住想到霍尔修车厂后面的铁道边,那些装了有毒液体的铁桶。铁道旁边凌乱不堪,当地的公司时常把一些装了污染物的铁桶丢在这里。铁桶都是密封的,但时间一长,桶里面的东西开始外泄。同样地,随着时光流逝,赖恩也压抑不了自己心中的感觉。妈妈离开之后的这些年来,我开始变得同情赖恩,对他也有一丝敬意。他遵循自然法则,努力去理解那些无法理解的事物,就这方面而言,我知道他是我的同道中人。

医院外面有个卖花的小女孩,她把黄色的水仙花扎成了一束束的,嫩绿的茎梗上绑着紫色的缎带,我看到妈妈买下了她手中所有的水仙花。

医院里的艾略特护士八年前见过妈妈,她还记得妈妈是谁,看到她手里抱满了花,便马上跑过去帮忙。她把储藏室里闲置的水瓶通通拿了出来,然后和妈妈一起往水瓶里注水,两人趁爸爸睡觉时,在病房里摆满了水仙花。艾略特护士暗想,如果悲伤可以用来衡量女性之美的话,满脸落寞的妈妈比以前更漂亮了。

当晚稍早时,塞缪尔、琳茜和外婆已经带着巴克利回了家。妈妈还没有准备好面对曾经居住多年的老屋,更何况此刻她心里只有爸爸。至于房子,以及儿女沉默的指责,这一切都可以等过一阵子再处理。她需要吃点东西,静静地思考一会儿,但并不想去医院餐厅,那里灯火通明,咖啡淡如开水,椅子也是硬邦邦的,而且如果想要搭乘电梯离开,会发现那该死的电梯几乎每层都停——所有的这一切都仿佛是成心要让大家保持清醒,以便迎接更多的坏消息。于是,她走出医院,沿着大门旁边的斜坡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