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堂俯瞰人间,无论什么东西看起来都怪怪的。你大概能想象得出,从这么高的地方向下看,就好比站在摩天大楼上俯视,地面上的东西看起来就像蚂蚁一般渺小。除此之外,我们还看得见世界各地正在离开肉体的灵魂。

霍莉和我经常审视人间,把目光停留在各个角落,目不转睛地盯上几秒钟,想看看在这个寻常的时刻,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有时灵魂会飘过活人身旁,轻触活人的肩膀或脸颊,然后继续飘向天堂。活人通常看不见死人,但有些活人似乎敏锐地感觉到周围发生了变化:有人会说忽然感到一阵寒气,还有一些死者的伴侣会从梦中惊醒,赫然发现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床前、门口,或是幽灵般轻飘飘地搭上公交车。

我离开人间时,与一个名叫露丝的女孩擦肩而过,她和我同校,但我们不是很熟。在我的灵魂尖叫、哭泣着离开人间的那个晚上,她刚好站在我飘往天堂的路上,我没办法不碰到她。我刚刚失去了生命,还是在那样的暴行中失去的,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路径,也没时间多想,只希望尽快得到解脱。当你跨过生死线时,生命就像一艘驶离岸边的船,渐行渐远;死亡则像一条绳索,你紧紧抓着它,随着它晃动,只希望它把你带得远远的,离开眼下的这个地方。

就像在牢里获准打一通电话的犯人,我拿起电话却拨错了号码——我经过了露丝·康纳斯身旁。当时,她站在伯特先生锈迹斑斑的红色菲亚特汽车旁边,我飞快地飘过她身旁时,伸手碰了一下她的脸。我想在离开人间之前,最后一次触摸活人的脸,在这个非同寻常的少女的脸颊上,感受我与人间最后的联系。

十二月七日早晨,露丝跟她妈妈抱怨说她昨晚做了一个梦,梦境栩栩如生,感觉像真的一样。她妈妈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露丝回答说:“我正走过老师的停车场,忽然间,我看到一个苍白的鬼影从球场外面向我飞过来。”

康纳斯太太边听边搅拌锅里的硬麦片粥,她看着女儿挥舞着像她爸爸一样修长的手指,比手画脚地诉说着。

“我感觉得到那是个女鬼,”露丝说,“她从球场上飘起来,眼神空洞,身上披了一件像包干酪的布似的白纱。透过那层薄纱,我可以隐约看到她的面容,她的鼻子、眼睛、脸颊和头发。”

康纳斯太太从炉子上端下麦片粥,把炉火关小。“露丝,”她说,“你的想象力又开始作怪了。”

露丝明白她最好闭嘴。她再也没有提起这个不是梦的梦,即使十天之后,我的死讯传遍了学校,她也没有再说些什么。我的死讯像所有恐怖故事一样,被同学们添油加醋,讲得比真正的事实还要可怕。但细节却还是没人知道,比方说,凶杀案究竟怎么发生的?什么时候发生的?凶手是谁?大家众说纷纭,后来竟传出我的死和魔鬼祭祀有关,凶杀案发生在午夜,头号嫌犯则是雷·辛格。

虽然百般尝试,我仍然无法传达给露丝一个重要的信息,告诉她我的银手镯在哪里。迄今为止,还没有人找到银手镯,我觉得它说不定能帮助露丝解开内心的困惑。手镯原本就躺在田野中,等着被人捡起来,认出它来,想到:啊,这就是线索。但现在银手镯已不在玉米地里了。

露丝开始写诗。既然她妈妈以及和蔼可亲的老师都不愿意分享她这些黑暗的亲身经历,她只好借诗句来传达事实了。

我多么希望露丝能到我家里,和我的家人谈谈。但除了妹妹之外,家人从没有听过露丝这个名字。露丝是那种上体育课大家挑选队友时,倒数第二个才会被选中的女孩。上排球课时,每当球传向她所在的地方,她只会畏畏缩缩地站在原地,任凭球掉在地上,队友和体育老师费好大力气才能忍住抱怨,一声不吭。

妈妈坐在玄关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爸爸跑进跑出。爸爸精神紧张,尽职尽责,一刻也不放松地盯着他的妻子、儿子和他仅有的女儿的行踪。与此同时,露丝也确定她在梦里看到的是我,于是悄悄做了些事情。

她把以前的学校年刊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用她妈妈做刺绣的天鹅形剪刀剪下了我在课堂上、化学社以及参加其他课外活动时的照片。我眼看着她愈陷愈深,却仍谨慎观察。直到圣诞节前一周,她在学校走廊上目击了一件事情。

事关我的朋友克拉丽莎和布莱恩·纳尔逊。布莱恩有着让女孩子目不转睛的厚实肩膀,但他的脸总让我想起装满稻草的粗麻布袋,因此我叫他“稻草人”。他总是戴一顶松松垮垮的嬉皮帽,在学生休息室里抽手卷的香烟。克拉丽莎喜欢用淡蓝色的眼影,这对我妈妈来说是个危险的预警信号,但正因如此,我一直相当欣赏克拉丽莎,她能做那些我爸妈不准我做的事,比方说,挑染一头长发,穿流行的厚底鞋,放学之后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