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第9/54页)

“客户提出想要柔软的音色,也是一样的,始终要抱有怀疑,而不能全盘接受。对方想要的究竟是哪一种柔软呢?柔软这个词,是否贴切呢?调音的技术自不必说,首先,跟客户达成共识与理解至关重要。在调音之前,先得仔细问清楚,找到词语背后真正的意义。”

同为半熟煮鸡蛋,是煮八分钟,还是十一分钟?同为柔软,是像春天的微风,还是松鸦的羽毛?

在明确了词语真正的意义之后,还有很远的路要走。调音师的工作无非就是用声音的方式,将某种特定的“柔软”召唤出来。

“不能轻易相信语言,同时,也不能丧失对语言的信心。”柳老师喃喃自语,望着高高的湛蓝天空,就好像那是他想到达的地方。

和柳老师相差万里的我,此刻唯有比柳老师望得更高更远才行。仰望太久,脖子又酸又痛,我的视线重又落到行道树红豆杉那红彤彤的果实上。

每个调音师,性格脾气和工作的方式方法都不尽相同。我很庆幸,有缘在柳老师手下见习。他那种仔细听取客户要求,确认音色偏好的工作方式,日后也会成为我的一部分吧。

也有调音师认为,客户的要求无足轻重。好的音色就是好的。几乎很少有客户能够准确表达出自己究竟想要何种音色。既然如此,还不如由调音师提供专业的意见。大部分客户也满足于此。我也认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如果问我喜欢怎样的音色,我同样词不达意。所以,客户说什么的确不可靠。

另一方面,弹奏中蕴含着许多宝贵的线索。喜欢什么乐曲,演奏者的年龄,弹奏的水平,钢琴的特色,练琴房的结构布局,这些都会左右最终的结果。将散落一地的拼图拼接起来,才能找出最适合的那个音色。

“有不同类型的……”

这话是秋野老师说的。他四十多岁,体格消瘦,戴银边眼镜。虽然人到中年,他的女儿却很小,家里还刚刚添了一个男婴。也许是出于对他的照顾,不管店里再怎么手忙脚乱,唯独他可以准时下班。白天他通常外出调音,因此碰到他的机会不多。秋野老师如何调校钢琴,与怎样的音色为伴?我对他充满好奇。

“什么类型?”

“客户的类型。”

偶尔,在午饭时间,秋野老师会在办公室里吃便当。便当盒被包得漂漂亮亮的,也不知遵循什么规律,有些日子带,有些日子不带。他一边解开格子包布,一边说道:“大多数客户只要音阶调准、声音清亮就可以了。对音色有特殊要求的是少数。所以笼统地讲,客户分成有要求和没要求两种。”

“那面对不同类型的客户,调音的方法也不一样吗?”

“嗯,”秋野老师理所当然地说,“既然别人不需要,你再卖力也是徒劳。”

“也就是说,听得出音色差别的人,才值得我们格外用心吧。”

然而,一想到那些被贴上“听不出音色差别”标签的弹奏者,那些永远被调校成统一音色的钢琴,我的心莫名有些沉重。难道他们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长进吗?听到经过秋野老师调校的音色,他们也许能够察觉到一星半点的细微差别。

如果,因为轻视放在学校体育馆的钢琴,板鸟先生用最敷衍的方式进行调音,就不会有现在的我了。我会在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过着与钢琴毫无关系的生活。

“还有,”秋野老师打开便当盒,对今天的菜色很是满意,“有要求的里面也分几类。”

也许,所有要求都能分门别类,但我对模式化的要求有些反感。

“举个例子,形容葡萄酒的香味和味道,也是有一些固定用词的。”

“不好意思……那个……我从来没喝过葡萄酒。”

秋野老师有点意外:“你酒量这么差?”

我才二十岁,刚到能喝酒的年龄。以前只喝过几口新年伊始或秋日祭祀时供奉的神酒而已。专科学校的实习和课程又那么紧张,根本没有喝酒的时间。有幸被公司聘用后,在迎新聚会上我第一次喝了啤酒。欢迎会的气氛一点都不热烈,大家都埋头自斟自饮,把我这个新员工晾在一边。不过我巴不得这样。

“就算没喝过,听总该听过吧。葡萄酒馥郁的芳香,微雨初霁的森林里蘑菇的香气,又或者天鹅绒般顺滑的质感,等等。”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形容红酒无外乎这些词语。调音也是一样的。在跟客户交流的过程中,会使用到的词语也是有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