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第38/54页)

那是大楼的屋顶。我独自站在防坠栅栏外。大楼的边缘,宽度不过二十厘米,鞋头已经悬空。我能够看得到,楼下很远的地方,车流和行人的移动。为了缓解双腿的战栗感,我尽量压低重心,保持平衡。抬起头,望着天空,没事,我还可以坚持。风在这个时候吹起,我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有没有人,能快些赶来救我。

风无情地猛吹,大厦开始倾斜。这是我的错觉。大厦并没有倾斜,是我的身体在风的作用下摇摇欲坠。我筋疲力尽,双腿打战。我就快要不行了。

我努力站稳脚跟,坚持着,尽量不往下看,我要挺住。风更大了,我的身体猛烈摇晃、倾斜。要不要索性放弃算了?反正终究要跌下去。不,再努把力。再坚持一会儿。或许还有得救的可能。

可是,强风再次袭来,身体不听使唤地向下探。

秋野老师整理完便当盒,用红色格子的裹布扎紧后,抬起头问:“你觉得呢?”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分享了一个频繁出现的梦境。

“我经常做相同的梦。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站在一个很高的地方,很危险,眼看就要摔下去了,也没人来救我,再加上天气很差,不是狂风猛吹,就是大厦倾斜。在梦里,我知道自己肯定会摔下去的,但我还是死撑着,坚持到最后一刻,但最后还是掉下去了。”

“在梦里,摔下去也会死吗?”我问。

“不知道,这不重要。”

那什么才是重要的呢?我不懂他为什么突然聊起梦境。

“关键是重复做相同的梦。前几次我都死死支撑,累极了,结果还是会掉下去。”

“真是可怕的梦。”

“很讨厌的梦。醒来总是大汗淋漓。而且到后来,再做这个梦,我自己也知道,不会有人前来营救,最后都是一样的结局。努力也是白费的。所以后来,我总是很快就放弃了。”他若有所思,“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最后一次做这个梦,我悬在一座高山上,很快意识到又是同样的戏码,没等风雨来考验我,就自己主动跳了下去。”他用食指从眼睛的位置向办公桌画了一道抛物线,“我醒了以后,一点汗都没出,于是我就明白了,放弃原来是这个意思。”

“你是指放弃在梦里的挣扎和抵抗吗?”

“是不是很好懂?反正在梦到自己主动跳下山之后,我就决定要干调音师这份工作。”他站起身,“好了,去工作吧。”

“嗯……好的。”

我望着秋野老师离开办公室的瘦削背影,突然追了出去。他已经走到一楼,听到我的脚步声,转过身来。

我赶忙走过去,问道:“你主动跳下去,距离第一次做这个梦,过去多久了?”

“四年。”他脱口而出。

“四年。”我小声重复。

这个答案有些超出我的预料。接下去的四年,由仁也会活在类似的恐惧之中吗?并且,最终,她也会选择主动往下跳吗?

我记得,由仁来店里找我,也就是她落泪的那天,秋野老师正好经过。我猜,秋野老师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说这番话,一定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我,由仁放弃钢琴,也会是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

四年究竟算长还是短呢?秋野老师花了四年,也许由仁会需要更长的时间。与其做无谓的坚持,还不如早点跳下去。

我有点想问秋野老师,跳下去的时候,他的内心会不会害怕,可是我问不出口。与跌落之前长时间的恐惧相比,主动跳下去也许不算什么,而且,终究难逃坠落命运的绝望更可怕。至少,跳下去是自己的决定,说不定在那个瞬间,我们大可以坦然微笑。

听说,秋野老师曾经立志成为钢琴家。我很难用秋野老师的案例推测由仁将要面临的状况,毕竟每个人的心路历程各不相同,在钢琴里注入的热情或多或少,年龄、性格都有差异。可是,我特别不希望由仁未来四年会过得那么痛苦,我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我跟在秋野老师身后,在通往停车场的门口,鼓起勇气问道:“你为什么会放弃钢琴家的梦想呢?”

“因为耳朵太好了。”他笑了笑,“我的耳朵很灵敏,所以我听得出来,自己弹琴的水平跟一流钢琴家究竟有多大的差距。我脑海中的音色,与耳朵听到的音色,也就是我自己弹出来的音色,有多么悬殊的差别。这条鸿沟,我永远没办法填满。”

幸好,秋野老师现在已经不会梦到相同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