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第37/54页)
“别这样,我现在已经看开了。应该说,之前很难过,后来慢慢有所好转,这才特地过来跟你汇报一下。”
我完全说不出话,简直太没用了。越到这种时候,越考验为人的度量和能力。我的心里满是愧疚。
“谢谢你特意跑来告诉我。”
“不客气。”由仁笑着说。
她看起来跟往常没什么两样。也许只是表面上。我无从知晓,她的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风暴。
“话说回来,今天有件事情想跟您商量,有关和音。”她小声说,“确诊以后,她状态一直不好,始终不肯踏进琴房半步,真拿她没办法。”
这也难怪。和音的状态怎么可能好,她怎么会不难过。我想,真正束手无策、孤立无援的,是和音,而非由仁。
“得病的又不是她,她干吗不弹琴?简直是凑热闹。”由仁装出嗔怪的口气,鼻头挤出皱纹。
故作嗔怪的表情。拿她没办法。无法弹琴。凑热闹……我终于回过神来。得病的不是和音,是由仁。无法弹琴的居然是由仁。眼前的状况一下子颠倒过来。
“和音在跟我赌气,因为我的病。”她娓娓道来,“准确地说,她不是在生我的气,是在气这个病。气我因为生病弹不了琴,也气她自己跟着没办法弹琴。”
“你不生气吗?”我问。
由仁想了想:“气啊。”
“嗯。”
是的,这是显而易见的。但这孩子又能去生谁的气呢?她一定非常无助。
“我原本希望,她可以加倍努力,弥补我无法弹琴的缺失,可最后却是这样……”她欲言又止,张着嘴,连续吸了两口气,仿佛氧气无法顺利到达肺部。她的眼睛瞬间噙满泪水。
我想要伸出手去,手臂却紧紧贴在身体两侧,不听使唤。我真想拍拍她的肩膀,轻抚她的后背,或是擦去她脸颊的泪水。我真想安慰她,没关系的,一切都会好的。可现实一定比我想象中更冷酷。
眼看泪水就要滑下来,由仁迅速地用手背在脸颊上抹了两下。我一面觉得哭出来也许更好,一面又松了口气,不必面对泪流满面的场景。
忽然,我听到一声刻意的咳嗽声,循声望去,原来是秋野老师提着工具箱经过。一边是默默垂泪的高中女生,一边是哑口无言的木讷男子。以旁人的视角,或许会别有一番解读吧。
由仁低着头,让心情逐渐平复。等她再次抬起头,泪水已然消失,眼睛和鼻子红红的,有一绺头发贴在脸上。“不好意思,今天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
说完,由仁转过身,推开店门,径直走了出去。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是好。现在是工作时间。然而,比起接下来的工作,没能跟由仁推心置腹地好好谈一次,我知道自己一定会后悔的。
我追了出去,由仁没走多远,我抓着她校服的袖子说:“我送你。”
“不用了,没关系的。”
由仁的脸上依然挂着微笑。我分辨不出微笑背后的含义。她专程过来跟我坦白一切,又匆忙离开,是对我的反应感到失望了吗?我能就这样放她离开吗?
“要不要一起喝杯下午茶?”即使不知道附近哪里可以喝茶,我还是这么提议。
“没关系的。”由仁笑着回答。
“那好,路上小心。”被由仁拒绝的我,唯有松开手,朝她挥手道别。
由仁点点头,转过身。很快便消失在街角,没有回头。
天空又飘起了雪花。都已经五月下旬了,这天气,真教人看不懂。
我转身往回走,推开员工入口大门时,不经意地,想起隆冬时节万里无云的天空。通透的蓝色,太阳光毫无遮挡地洒下来,被霜冻包裹的枝条闪烁银色的光芒,亮得刺眼。这样的日子,气温往往很低,低至零下二十五度的日子,多半都是这样的晴天。
我所生长的小山村,冬天最冷的时候会达到零下三十多度。每年,这样的极寒天气总会有那么一两次,而前一晚,星星会集体出现,挂满整个夜空。第二天清晨,天空中一片云都没有,天地万物仿佛全都被冻住了,唯有雪花和冰闪闪发光。人们呼出的气冻住了,睫毛冻住了,不小心张开嘴巴,连喉咙和气管都快结冰了。暴露在冷空气中的皮肤会有刺痛感。
我想起了那样的清晨。越晴朗的日子,反而越可怕。苦恼的和音,笑得全无破绽的由仁。还有,突然落泪的由仁。内心结冰的,究竟是谁呢?这个问题,恐怕谁都无法轻易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