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第16/54页)
“原来的音色,究竟指什么?这很重要。比起她记忆中的那个音色,记忆本身才是关键吧。有女儿陪在身边,女儿在弹钢琴,一段幸福美满的回忆……”
回忆未必都是幸福美满的,如果是痛苦不幸的过往,又何必刻意回想,将钢琴恢复成以前的音色呢?
“她想要的,并不是忠实地再现钢琴原本的音色,而是找回一段幸福的回忆。再说,当年的音色早就荡然无存了。所以,我觉得,发挥那架钢琴拥有的潜力,才是我应该做的。当美妙的琴声响起,回忆说不定就会跟着浮现出来。”
我握着方向盘,双眼直视前方,一时无语。柳老师的决定是否正确?如果换作我,我又将作何决断?若是选择遵从委托人的意愿,将恢复原本的音色当作第一要务,可一想到会埋没钢琴原本具有的潜力,美丽的音色再无重见天日的机会,心里也未免伤感。
没错,如果将自己局限在委托人框定的范畴内,调音师一定是痛苦的。调音师这份工作最有趣的,莫过于思索如何将委托人的想法化为现实,并适当地有所超越。
“那些弦槌质量很不错。”柳老师道。
“是啊。我也觉得,虽然偏硬,但羊毛的质感很好。”
羊毛的弦槌敲击钢铁的琴弦。音乐诞生于此。柳老师悉心处理的每一个白色弦槌,虽然又旧又不起眼,却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我听说,在中东某个国家,羊是富足的象征。”柳老师双手垫在脑后说。
“是不是因为,有钱的人家里,羊比别的人家多呢?”
“是的。”
小的时候,我家附近就有绵羊牧场,潜意识里,我似乎有把家畜换算成财富资产的习惯。然而,此刻我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在一片微风习习的青翠草原上,羊群正悠闲地吃着草的图景。好的羊毛孕育出好的音色。这让我感到富足。即便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同一个国家,提到富足,大多数人都会联想到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
那对双胞胎姐妹开始不时往我们店里跑。两个人一起来,或者某一个独自前来。基本上都是放学后的那段时间,在书籍区翻看乐谱或与钢琴相关的图书。我们店刚好开在她们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上,这也是原因之一。
在那次失败的调音后,她们跟我的关系倒亲近了不少。每次碰面,她们都会跟我闲聊,关于钢琴,或是学校发生的琐事,然后笑嘻嘻地回家。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工作了。”
北川说,两个女孩子诚恳又懂礼貌的样子很讨人喜欢。
“被你逮着好机会了,做高中女生的家庭调音师。”
佐仓家的调音师,严格说来,是柳老师。我只是柳老师的跟班。而且,我还有过失败的记录。
这一日,我被前台叫了下去。我来到一楼,看到双胞胎站在那里。准确地说,是姐妹中的一位。光看外表我无从判断。她注意到我走过来,礼貌地打了招呼:“下午好,抱歉打扰了。”
“不会。”
是和音。和音总是更文静有礼的那个。
“对不起,”只见她突然鞠了一躬,“我们总是冒昧打扰,实在不好意思。”
“没事的,不必放在心上,怎么回事?”
“我心想您一定能帮我出出主意,”和音再次致歉后接着说道,“马上就是演奏会了。”
“是吗?”
“由仁没跟您提过吗?”
前几天由仁来过,并没有提起音乐会的事。我摇了摇头。
和音垂下脑袋:“由仁胆子比我大,每次演奏会她都不放在心上,一向都是如此。对她来说,只要弹得尽兴就行了,而且她的曲风就是那么自由奔放,给人以快乐。练琴也是一样的,她有事的时候就不练。我却做不到,不练心里不舒服。”
“真了不起。”
“由仁是挺了不起的。”她点点头。
“我是说你很了不起。”我纠正道。
“我哪有了不起。”她立刻予以否定。
练琴,竟然可以做到不练就心里不舒服的地步。无时无刻不把钢琴放在心上,一有时间就勤加练习,这难道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吗?
“我只是喜欢练琴罢了。学会一首新的曲子,我会很开心。在家里弹给他们听,家里人还有钢琴老师都会夸我。”
和音淡淡地说,几乎听不出谦虚的意味。我们都心照不宣,夸奖并不重要。
“但是,一到关键时候,更优秀的是由仁。在练琴的时候明明我弹得更好,一上了台,由仁总是比我出色。像是演奏会啊,小型的音乐比赛啊,由仁会收获更多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