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第15/54页)

听柳老师这么说,委托人终于面露微笑:“那麻烦你还是恢复原来的音色吧。”

“好的,”柳老师道,“这架钢琴原来是哪位弹的呢?”

“我女儿。她没有弹多久,后来中途放弃了。因为我和她爸爸都不会弹琴,所以也只好由她去了。”女主人娓娓道来,“我女儿弹琴的那段时间,我们也没有好好保养这钢琴,现在想想真是有点浪费。而且您都说了可以让它的音色比原来更好,我却还坚持恢复原状,实在不好意思。”

我站在柳老师身后,下意识地摇头。每个人对音色的要求各不一样,我非常能够理解女主人恢复原状的选择,她想要回到女儿弹琴的那段时光。

“好的,那我们这就开始调音。估计需要两到三个小时,您尽管忙您的,不必顾虑我们。要是有什么问题,我再和您确认。”

柳老师低头致意,一旁的我也跟着鞠了一躬。

委托人离开以后,柳老师立刻开工。在往常调节音准的基础工序之外,这次还包括了整音,也就是重塑钢琴音色的工作。

柳老师将一整排弦槌逐一拆下。弦槌在敲击键盘的时候,会在力的作用下击打琴弦,这是钢琴的发声原理。弦槌用羊毛毛毡制成,毛毡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软。太硬会让声音变得过于锋利,太软又会发闷,不够清晰。调整弦槌的状态,通常可以用平板钢锉对弦槌头部进行修整,或是用针戳毛毡,使其恢复弹性。这些都是整音的关键所在。

这一连串的操作非常重要。因为会直接影响音色,难度很高。无论是用平板钢锉修整,还是用针戳,都是极其细微的调整。下手的位置很有讲究,唯有通过实际操作积累经验。调音师要根据想要打造的音色,结合每一架状态各异的钢琴,以及每一个各不相同的弦槌,善用工具逐一调节。这项工序,不仅耗费时间,更需要耐心。如果下手过重,弦槌很可能就报废了。不过凡事都是一体两面的,整音的工作也不例外,既是考验,也是乐趣。

看着柳老师的双手,我心想,要是哪一天自己也能像他一样就好了。发现钢琴的特点,充分考虑弹奏者的个性,询问他们的偏好,将最美的音色呈现出来。

柳老师的整音简直赏心悦目。他不会过度强调华美和洪亮,而是偏爱轻盈流畅的音色。我想,这里面也反映出调音师的个性。

“嗯,效果很好嘛。”听过调音完成后的琴声,委托人若有所思,陶醉地说,“钢琴原来的声音回来了,好像整个房间都亮起来了。”

看到委托人脸上的笑容,我满心欢喜。虽然这并不是我的功劳。当人们听到钢琴的声音变得好听了,这种快乐,就如同走在路上,无意间看到路边盛开的花朵。无论是自己的钢琴,抑或是别人家种的花,都能令我们感到快乐,纯粹地,为美好的东西心生喜悦。凡此种种,也是调音师这份工作的魅力所在。

“今天羊毛毡扎了好久呢。”我在回程的车里说道。柳老师显得有些疲惫,靠在副驾驶座椅上。全神贯注地工作了近三个小时,也难怪。“是因为太久没有使用吗?”

明知他那么疲惫,我还是忍不住提问。要不是手握方向盘,我真想立刻拿出纸笔做笔记。即使柳老师未必愿意多说什么。

“您是想让弦槌恢复原状吧。是不是弦槌上有很多针扎过的痕迹呢?虽然眼睛看不到,用手是不是可以摸出来?”

“不,”柳老师靠在座椅上一动不动,眨了眨眼睛,“那些弦槌的头部,几乎都没扎过,过了这么多年,还像新的一样。当时的调音师可能没有做过这方面的处理。”

“哦?”

关于要不要用针扎弦槌头部,不同的调音师之间有很大的意见分歧。全新的弦槌在经过巧妙地处理以后,能够孕育出柔和而丰富的音色。但要是扎错了地方,不仅不能改善音色,还会影响弦槌的使用寿命。所以,这项工序不仅费时费力,还兼有一定的风险,有些调音师不愿尝试也无可厚非。

“那为什么您特别在弦槌上花了好多工夫呢?”

“因为我知道,唯有那样音色才会更好啊,”柳老师若无其事地说,“那架钢琴就这么被埋没真的太可惜了,我还是想让它动听起来。”

我有点惊讶:“但那样岂不是跟恢复原状的要求矛盾了吗?”

“如果我们拿现在的音色和从前的进行比较,大概是不一样的吧。”

但委托人亲口说过,想要“恢复原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