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父子相依(第3/4页)

这还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一个人住。这孩子的妈妈过来检查了一番卫生及安全条件才允许他来看我。我的新家得经她盖个同意的戳儿。插座护罩必备。窗户锁必备。橱柜都要上插销。太平梯的门要连上安全皮条,免得在手指伸进去开门时被夹到。我一直点头,把这些记在一张碎纸片上,心知我永远不会去买的。我们爷儿俩能对付过去的。

这孩子喜爱我的公寓。我曾担心他见不着他熟悉的那些玩意儿会恨它。他头一回来,我像个房屋中介一样给他导游,热切希望他中意。它看上去不像一个家,但恰就是空荡使之成为他的家。没有糟乱,没有不必要的物件挡道,只有随处跑动和大吼大叫的自由。那地方在他妈妈的房子沿街上来的拐角,离他学校也近。附近是同样的公园,同样熟悉的商店,同样的……即便留给他的房间里没有床,也不曾让他不安。

在那里,在三十五岁上,我终于感到自己成熟了。就在他初次来访,而后我们将世界拒之门外,宛如许多年前我们初次驾车从医院回家的时刻。一个家。在那之前,我好像一直在假模假式地为人家长;如果他闹过了头,总是他妈妈去应付。但现在,孩子,只有你和我了。

两个家的局面并不完美,从来不会完美,但也算恪尽其职了。他妈妈和我谈过疑虑,我们决定慢慢开始。起先这孩子每两周来我的公寓一晚。我想他妈妈因为我出院不太久而紧张,这种情况不单对这孩子,对我们也都是陌生的。

我们一起过了圣诞节。自此每个圣诞都变成了“以这孩子之名”,他的生日也是。我无法假装这些节日总过得轻松,因为并不。就像这世上的许多事情,相较于我所设想的生活它们并不必然更好或更糟。那只是有所出入而已。

那年12月我拿了一笔工作奖金,钱不多,但足以从宜家买回些基本家具填充公寓。这孩子总算有他的床了,他第一次来过夜就睡在那上面。某种程度上,他在公寓里比之前更定心了。那房子对他来说太大。他一般更喜欢小的,比如他就钟爱他奶奶的平房、她那边的敞篷巴士。他的新卧室一头连着休息室,另一头是我的房间。他从不离人超过两英尺远,他乐于如此,因为这样他与别人之间就更少有地方可让怪物藏身了。

然而,从他搬进来的那刻起,他能碰到电灯开关这件事就可能动摇了我们的理想状态。夜晚一直是这孩子的敌人。他倒不像讨厌阴影那样讨厌黑暗,但房间的角角落落、各个曲折凹陷的隐蔽处,正是怪物潜伏之地。当现实与想象之间的界限永远模糊不清时,那些怪物只会显得过于真实。

从住下的第一夜起,他就开始养成一种睡前习惯。一旦外面灯光退灭,家里所有橱柜都要关得严严实实,将黑暗锁在里面。今时今日他会自己关那些橱门了,但以前有段时间他害怕里面会伸出来什么东西抓住他,所以根本不敢自己近前去。我们得一起无声无息地扫荡一遍屋子,我在前,他则挨个指出每样家具冒犯到他的部分。床排在倒数,我们最后查看一遍下面是不是有怪物,这才算大功告成。不久前我不知道他的几只旧泰迪熊从床尾溜到哪儿去了,但后来我找到了。它们被他在没有旁人的时候朝下塞到床挨着空的乐高玩具箱的那边,用以填满形成阴影的空当。

他还开始亮着灯睡觉,以此应对黑暗迫近的猛攻。用灯光灌溉屋子。开开每一盏灯,除了台灯和床头灯——它们和任何形式的环境照明一样是多余的,灯光过于柔和,在墙上投下漫散无当的不祥暗影,留下太多难以窥见的死角。必须是开天花板上的那些灯,不带灯罩,光辉明亮,遗世独立。而且,尽管橱柜门都得关上,房门却待遇有殊,它们必须大开特开,开到其背后确定藏无可藏。

一旦夜晚降临,一扇房门都不能关,都必须大敞着,这样就几乎把公寓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演播室。浴室,厨房,卧室,无不门靠墙壁、灯火辉煌。我简直能听到他爷爷的声音从坟墓里蹦出来,为每只灯泡白白渗走的电颤抖不已。“你们以为咱家是印钞票的啊?我的天爷,搞得这里像拉斯维加斯!”但至少,黑暗之魔无处藏身了。

等这孩子对房子里的状况满意了,我为给他刷牙跟他战斗40分钟,然后他才上床。在做完务必让整个公寓变得像手术室一般明亮的所有麻烦事之后,他将自己深深埋入他的羽绒被,用三只枕头搭起一个帐篷,然后把头钻到底下——那里太暗,不会有影子。终于他能睡了,内心安稳,深知在自己临时搭建的篷子外面他是被灯光包围着的,所以没有什么能碰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