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坠落(第3/4页)

后来社区医生来了,然后是社区的精神保健小组。我能跟他们说什么?我不能告诉他们,我是一头正走向瀑布后面的洞穴的大象。我不知道怎样将这些事的任何一部分形诸言语,而且如果我试图说出,我想我会泪流不止地哭啊哭啊。所以,我困在自己的现实中越久,这种现实就越安全。我不吃他们给的抗抑郁药物,当他们在白天我妻子上班了而这孩子在幼儿园时来找我,我不给他们开门。我每天冒险下楼去调小电话的音量,拔掉门铃的电池。然后我撤回去,又钻进羽绒被下面;如果我完美地一动不动地躺着,我甚至可以说服自己我根本不存在。

没过多久,我丧失了对真实与虚幻的最后的感知力。在事情终于有点头绪之前,我甚至不确定我在卧室里待了多长时间。我记得分明的是,妄想症已大获全胜。那是在初夏时节,奇怪的苍蝇飞入房间,而我相信它们是安装了微缩摄像头的间谍,不是我老板就是医疗组织派来的。他们都不值得信任。每个人都成了我的敌人。数周以来我一直在头脑中与自己进行的对话终于迸溅出来,我开始大声对自己说话。那点最后的感知力没了。

我尤为记得一个上午,家里出现乱糟糟的动静,我能听见楼下的人声模糊地交谈着。我记得我不确定它们是不是真的,并且记得这种感觉有多么可怖。到这时我才知道我是病了,但感觉这仍像是我自造的某种东西。我想我能让自己迅速跳出来。假如我当天起来去工作,这些统统不会发生。

声音最终进房间来了。一位精神科顾问医生,一位精神科护士,我的社区医生,还有一名社工。好大阵容!他们踱进来,一只苍蝇尾随其后穿过门洞。这是个预兆——如果我需要一个的话——预示他们都是坏人。

我藏在羽绒被之下躲开他们,他们说话时,我想逃得更远,远至那个我独有的世界。那精神科护士——一个与我同名的英俊温柔的爱尔兰男子,即便那时我也觉得他是个好人——俯下身来,我感到他的手隔着羽绒被放到了我的背上。“约翰,你生病了。我们大家认为去医院住一阵子对你会有帮助。”

如同过去在壁炉前看电视的那些时日,我确保不让他知道,但是那天,他的举动中有什么东西触动了我。在昏暗中,我的肩膀仍僵滞着,眼泪却沿着脸颊汩汩而下。“好,”我在羽绒被下咬着嘴唇说,“我下午就去。”

我感觉他们不相信我。这毕竟不是别人第一次建议我住院,社区精神保健组几星期前就试过劝说我。

“我们希望你现在就去,约翰。”精神科顾问医生说。他企图以护士约翰那种浑然天成、柔软而温和的嗓音说话,但不怎么管用。在我听来,他的语调中含有一点胁迫,“外面有辆救护车载你去。”

我终究同意了。我不断地想拖延,因为那心理医生将我推上了绝境,加剧了我的妄想症。“我抽根烟就好。”“我得先换衣服。”……

他们告诉我救护车在等着,所以又被劝说了一会儿后,我投降了。几周甚至几个月来,我第一次踏出家门。那天,世界显得有些不一样了;不太真实。我无法形容。

唯一错不了的真实事物,是那辆停在门前的救护车。它看去与周遭格格不入,一如救护车在熟悉的环境中常有的样子。那就像《神秘博士》的一个场景,你在其中看到塔迪斯[1]停在现代卡迪夫城[2]的中央,在它后面,微微抬升的马路上停着一辆警车。但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这些——毕竟我是在伦敦的东南部。

我登上救护车,坐在靠近后门的下拉座位上。“恐怕你得躺到床上去,”卫生员说,“座位不够。”

我耸耸肩,爬上担架床。他立刻将几根红皮带从我身上拉过去绑住我,这样我的手脚就动不了了。“放心,兄弟,”我说,“我不是嗜血的汉尼拔·莱克特[3]。”没一个人笑。

我注意到妻子坐在对面。多少个星期以来,我第一次真正地看她。她朝我笑,只是努动了一下嘴唇。她的眼睛并无反应。她看起来是那么疲倦,那么难过。那位社工也爬上救护车,占了个后门边的位置。她一进来,技术人员就拉上门,对司机说可以了,于是我们就出发了。透过后车窗,我看见那辆警车跟在后头。社工带着轻微的咳嗽清了清嗓子,而后发表了一通她以前肯定重复过许多次的声明:

“约翰,我现在正式通知你,按照《精神卫生法》第二条款,你被医院拘禁了……”

她的话不止这些,但是当我妻子凑过来握住我的手时,她的声音似乎渐渐褪去,融进背景之中了。妻子稍稍用力地捏了捏我的手。我不知道是否是由于这一动作的真切可感,抑或是因为数周里第一次跟人接触,反正我转了个身,面对着救护车的侧壁。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不叫旁人注意,但我的肩膀难以自持地上下颤抖起来——而且,平生第一次,感觉永远不会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