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第3/3页)

马克斯跃上厚墙眺望平原,手放在眼睛上遮阳。如果屏息凝神,他可以听见拖拉机的引擎声,看到一小团尘埃由左至右平稳移动,然后又由右至左开回来。

鸽舍露台四周也种满了薰衣草、玫瑰和果树,一把大阳伞下面摆了两把椅子,上面有舒适鲜艳的靠垫,旁边是一张马赛克图案的桌子。博内太太在这里为他俩各端来一圆瓶冰镇法奇那[3]果汁,为了表示欢迎,她还送上一瓶冰镇“美酒”[4],她的普罗旺斯乡音把它念得像“没有”——那是一款微微发亮的浅黄色葡萄酒。

“这瓶美酒是本地出产的,是卢克·博塞特酿的。”她喋喋不休,“酒庄在17世纪成立,位于D36号公路的另一侧,走路15分钟就到,他们的‘曼侬17世’今年赢得了金牌。”

“对不起,他们的什么?曼侬?”佩尔杜震惊地问。

马克斯镇定自若地出手帮忙,向不安的女主人一再致谢。博内太太沿着石墙慢慢走开,一路不时停下来摘采着什么东西。这时马克斯才开始研究酒瓶上的商标。“曼侬”二字上方画了一张脸——卷曲的长发,柔和的轮廓,若有似无的笑容,一双大眼睛直视着你。

“这就是你的曼侬?”马克斯惊愕地问。

佩尔杜先是点点头,跟着却摇头。不,这当然不是曼侬,比他的曼侬差远了。他的曼侬如此可爱,但已死去,只能继续活在他的梦里。此刻,她却从酒瓶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丝毫没有预警。

他从马克斯的手中夺过瓶子,轻抚曼侬的画像:她的脸庞、她的头发、她的双颊、她的下巴、嘴唇、脖颈。她身上所有这些地方,他都曾碰触过,但是……

直到此刻,他才开始发抖。颤抖从膝盖开始往上爬,他的肚子和胸口咯吱打战,又爬上他的手臂、手指,直到嘴唇和眼皮也逃不过战栗的掌控。他的循环系统在崩溃的边缘。

他低声说,语气平淡:“她喜爱杏果摘下时的声音,用大拇指和另外两根手指稍微一扭,杏子就会发出‘嗑’的一声。她的猫名叫‘喵呜’,冬天喵呜会睡在她头上,像一顶帽子。曼侬说她遗传了她爸爸的脚趾——脚趾有匀称的腰身。曼侬好爱她爸爸。她爱吃夹了厚厚一层巴侬奶酪和薫衣草蜂蜜的松饼。她偶尔会在睡梦中大笑。马克斯,她嫁给了葡萄农卢克·博塞特,我只是她的情夫。”

让抬起双眼,用颤抖的双手把酒瓶放到马赛克桌上。他真想将酒瓶朝墙上砸去,却莫名地恐惧这会打碎曼侬的脸庞。

他忍受不了了,他忍受不了自己。他来到这个风景如画、世间少有的地方,和一个成为他儿子、他知己的朋友在一起。他已斩断退路,在河流和泪水中向南航行。

却发现自己竟然并未做好准备。

他想象自己站在公寓走廊中,困在书架后面。

他以为来到这里就能神奇地解决一切?以为可以把痛苦折磨抛弃在河道上,用眼泪去交换一个死去女人的宽恕吗?以为自己已经走了足够远,远到能够得到救赎吗?

是的,他就是这么以为的。

但事情没那么容易。

永远没那么容易。

他突然愤怒地将酒瓶一推,它猛烈地打了个转。他不要曼侬再对他露出那种眼神,不要,他无法这样面对她,无法像现在这样——一具行尸走肉,心仍在漂流,停不了岸,唯恐再一次爱上一个人又失去她。他无法这样面对她。

马克斯握住他的手,他也紧紧抓住了他的。紧紧握住。

[1]原文为法语。——编者注

[2]原文为法语。——编者注

[3]法奇那:法国一种饮料品牌,是由橙子、柠檬、甜橘等混合制成的汽水。——编者注

[4]原文为法语。——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