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旅行者们共度了一个令人兴奋的夜晚,萨尔瓦送上一大碗接一大碗的贻贝,马克斯弹着钢琴,大家轮流在甲板上与萨米跳舞。

然后四人欣赏着阿维尼翁和圣贝内泽桥的风光,后者已在民谣中传唱千古[1]。时值七月,流光正盛,虽然太阳西沉,气温仍是温暖的28度。

临近午夜时,让举起了酒杯。

“谢谢你们,”他说,“敬友情,敬真理,敬这顿难以置信的美味佳肴。”

众人举杯,叮叮当当的碰杯声像是宣布共同旅程结束的钟声。

尽管如此,双颊通红的萨米却说:“顺便说一句,我现在好快乐。”半个小时后又说:“我还是好快乐。”两个小时后又说了一次……嗯,她大概又用语言以外的其他方式说了好多次,但马克斯和佩尔杜都没有去听。他们决定不妨碍萨米和萨尔瓦,留下这一对在“露露”共度一晚——但愿这是他们此后数千个夜晚中的头一晚。两人缓步通过阿维尼翁老城最近的城门。

狭窄的街道上挤满了漫无目的的漫游者,暑气蒸腾,直至深夜依然繁华如昼。马克斯与佩尔杜在雄伟的市政厅前的广场上买了冰激凌,看街头艺人的玩火杂耍和杂技舞蹈,他们表演粗俗滑稽的喜剧,逗乐咖啡馆和小餐馆里的观众。佩尔杜并不喜欢这座城市,他觉得它像一个伪善的妓女,仰仗旧日教宗的荣耀度日。

马克斯用舌头接住快融化的冰激凌。他含着一嘴冰激凌,刻意以漫不经心的口吻说:“我想写童书,我有了一些想法。”

让用眼角瞟了一眼马克斯。

所以,这是属于马克斯的时刻,他想。从这一刻起,他开始变成将来有一天他会成为的男人。

他既惊讶又感动马克斯允许他来分享这一刻。“我可以听听看吗?”他回过神来请求道。

“哟,我以为你绝不会问呢。”

马克斯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开始大声朗读:“年老的魔术大师很想知道,何时会有一个勇敢的女孩来到这里,把他从花园里挖出来,他已经无人问津地躺在草莓丛下面整整一个半世纪了……”

马克斯精神恍惚地看着佩尔杜。

“或者给你读读小母牛的故事?”

“小母牛?”

“是啊,就是那只老是被人骂的小母牛[2]。我想,就算是那头神圣的母牛,在别人开始骂它,说‘不会吧?你说你想干吗?当作家?’之前,肯定也曾经是头小牛。”马克斯咧嘴一笑,“还有一个故事的主人公是克莱尔,她是一个小女孩,跟她的小猫交换了身体。另外还有……”

听着马克斯天马行空的故事情节,佩尔杜幻想着,他将来会成为孩子们睡前时间的大英雄。

“还有一个故事是小布鲁诺向天堂的门卫抱怨,他们强迫他进入的那个家庭……”

马克斯继续说着,佩尔杜享受着内心的感觉,如同娇美的鲜花在他心底绽放。他太喜欢这个年轻人了!他的怪癖,他的眼睛,他的笑声。

“……然后人们的影子会回到过去,略微改写它们主人的童年……”

太妙了,佩尔杜想。多么吸引人,把我的影子送回过去,纠正我的人生。但这根本不可能,多悲伤。

夜深人静,他们回到驳船上。一个小时后,曙光悄悄初现。

马克斯回到他的角落,记下一些想法,然后睡去。与此同时,让·佩尔杜在船上缓缓踱步。船随着水流轻轻摇晃,两只猫啪嗒啪嗒地跟在他身边,眼睛紧紧盯着这个身材瘦高的男人,它们感觉到了即将来临的别离。

佩尔杜的手指滑过一行行书籍,轻轻抚摩书脊,手指不断接触到书籍被抽走后留下的空位。他熟知每一本书卖出前所在的位置,就像我们熟悉从小到大所住的那条街上的房舍田地,就算在街道改建成高速公路或购物中心很久以后,也依旧看得到它们。

他一直觉得书在他四周创造出了一个力场,他在驳船上发现了一个完整的世界——每丝情绪、每处地点、每个时代。他永远不必旅行,有他与书的对话就已足够……直到最后,他重视书胜于珍视人,因为它们没那么危险。

他在舱底的扶手椅上坐下,透过宽敞的窗户凝视外面的水波,两只猫跳上他的膝头。

“现在你可站不起来了。”它们越发沉重温暖的身体在说,“现在你必须留下。”

这就是他的生活,5米乘4米的空间。他在马克斯这样的年纪就开始建造这一切:驳船、“灵魂药房”中的藏书、名声以及这一条锚链。日复一日,一环接一环,他锻造它、淬炼它——用它将自己困住。

然而现在,不知为何一切都不对劲了,他的生活如果是一本相册,随便抽出几张都会是类似的照片:总是拍到他在这一艘船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只是头发越来越白、越来越少。相册最后,在他皱纹密布的衰老脸庞上,浮现的将是追寻哀求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