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他们向南航行,一路沉默不语。沿着卢瓦尔运河的支流穿过勃艮第,河面上方树木葱郁交错,犹如教堂拱顶。有些葡萄园绵延宽阔,成排的葡萄藤仿佛延伸到地平线。四周繁花似锦,把船闸和大桥装点得鲜艳明亮。

三个男人一言不发地用餐,一言不发地将书卖给岸上的顾客,相互躲闪,当晚待在船上各自的角落里读书。困惑不解的猫咪在三个人身边来回走动,但就算是它们,也无法把男人们从刻意营造的疏离中拉出。用头轻推,渴望的凝视或询问的喵喵声,都得不到任何回应。

小鹿的死粉碎了三个男人组成的星星。如今每个人都独自在时间里漂流——在时间构成的可怕迷宫里。

佩尔杜会花上很多时间思考,对着学生用的横线笔记本编写情绪百科全书。他望着窗外,丝毫没有留意到天空正燃烧着深深浅浅的红色和橘色。思考如蹚过糖浆般费力。

第二天傍晚,在一番短暂激烈的讨论后,他们经过讷韦尔——“为什么不在讷韦尔停留?我们可以在那儿卖书。”“讷韦尔的书店够多了,而且没人能卖柴油给我们。”——在船闸入夜关闭前的几分钟,他们停泊在一个坐落于阿列河湾处的小村庄畔,名叫阿普雷蒙。库尼奥的朋友——一位雕塑家和他的家人住在村子与河流之间一栋偏僻的房子里。

这里是法国的“花园之城”,离迪关和进入中央运河的岔道不远,沿中央运河可以驶入罗讷河,然后沿塞耶河到达“书城”屈斯里。

卡夫卡和林德格伦奔入岸边的森林里捕猎。几秒钟后,一群惊弓之鸟从林间振翅而出。

三个男人走进村庄时,佩尔杜感觉回到了15世纪。树木高大,亭亭如盖,有许多没有铺砌的小径,以及少数几栋用黄色砂石、桃红色泥土和红砖盖的屋子,就连菜园里的花和爬满房舍的常春藤也古意盎然——这一切都让人觉得走入了一个有骑士和女巫的古老法国。古色古香的村庄里多是石匠和建筑工人,一座小城堡栖踞于高处,夕阳西下,城墙上闪耀着金红色的光辉。骑着自行车环游的旅人在阿列河畔野餐,只有他们的现代自行车破坏了这里的古老印象。

“太矫揉造作了,这地方。”马克斯抱怨道。

从一座古老的矮圆塔后面走过,他们穿过繁花似锦的花园,那是一片粉色、红色、白色交融的花海,美景和花香让佩尔杜感到眩晕。小径上硕大的紫藤垂曳生姿,湖心独踞着一座孤独的宝塔,只有踩着踏脚石才能抵达。

“真的有人住这儿吗?还是他们都是电影里的临时演员?”马克斯问,“这是要干吗?这是给美国游客准备的风景明信片吗?”

“没错,马克斯,真的有人住在这里——相比其他人,稍微更用力抵抗现实的那种人。另外,阿普雷蒙不是为美国人建的,而是为了追求美。”库尼奥回答。

他拨开一大丛杜鹃花,古老的高石墙上露出一扇隐藏的门。库尼奥推开门,他们走进一座宽敞的庭院,修剪整齐的草坪通往一栋华美大宅,有高高的上下推拉窗、一座角楼、两栋侧楼和一个露台。

佩尔杜觉得尴尬,格格不入。他很久不曾去别人家里了。他们走近一点,耳边传来清脆的钢琴声和一阵阵笑声,穿过庭院时,佩尔杜看见一个女人坐在一株山毛榉下面的椅子上,她一丝不挂,只戴了一顶旧式的帽子,正在画油画。她身旁是个穿着过时英式夏装的年轻男子,端坐在一架底部带轮子的钢琴前。

“嗨!嘴巴长得好看的那个!你会弹钢琴吗?”裸女一见到三个男人就大喊。

马克斯的脸涨红了——他点点头。

“那弹点儿什么给我听吧——颜料喜欢跟着曲子跳舞,但我弟弟分不清B调和降B调。”

马克斯挤进凳子和带轮子的钢琴间,尽力不去看女人的胸脯——尤其是因为她只有一个乳房,左侧的乳房;右侧则是一条红色的细痕,那是另一个曾经同样年轻浑圆的乳房所在的位置。

“好好看看,满足你的好奇心吧。”她说,摘下帽子,向马克斯展示自己:一颗刚长出绒发的光溜溜的头颅,一个癌症肆虐后奋力重生的身体。

马克斯压抑住尴尬、着迷和怜悯,问道:“您有最喜欢的曲子吗?”

“有,美唇先生。有很多,几千首!”她俯身向前,对马克斯耳语着什么,然后戴回帽子,用画笔蘸上调色板上的红色颜料,满怀期待。

“我准备好了。”她说,“另外,我叫伊莱雅!”

很快,《带我飞向月球》[1]的曲调响起。马克斯弹奏着这首歌的爵士乐版本,精彩无比,而艺术家则随着奔流的音乐挥舞画笔。

“她是贾维尔的女儿,”库尼奥悄声对佩尔杜说,“她从小就与癌症搏斗,很显然她还占着上风,我真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