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看我如何对付这操蛋的生活(第2/14页)

我妈很喜欢跟别人聊起她的三个孩子,无论是什么话题她都能七拐八拐地强行“碰瓷”到孩子身上。顾客来我家买东西,不仅要出钱,还要有耐心。

她一般会先装模作样地感慨一番:“我家这个店位置好吧,开到这么大,唉,可惜以后要关掉了。”

一般对方会问:“为什么要关掉啊?”

我妈就会带着遗憾的神色说:“我家的三个孩子都出去上学了,都不回来了……”然后是一大段的炫耀,碰到配合的人就会顺着称赞:“真棒!”碰到冷漠的顾客,那也没关系,没人接话我妈也能自顾自地按照这个套路说下去。

因为成长过程中时常因我妈做这样的事而面红耳赤,我想,我这一辈子大概都不会想去做炫耀这件事。

曾试图改正她这个习惯,但后来发现自己这样做太残忍,这等于剥夺了她人生中的重要乐趣之一。

我妈的一生,就是为孩子牺牲奉献的一生,早餐买几根油条我妈都得留给孩子吃,自己去啃馒头。她很爱打麻将,但是她总觉得打麻将是享受放纵,是不务正业,只有为了孩子去干活、去赚钱、去省钱才是正确的,才是进步的,她始终都活在克制里,偶尔打完麻将回家就会有点讪讪的,怀抱歉意,努力表现得很好,主动刷碗或者说一点俏皮话。

到现在我妈六十岁了,我经常想要塞钱给她,你要不要去打麻将,你爱打多久打多久。但我妈总是摆摆手说我不打,等我帮你哥把孩子带大了再说。直到现在在她的脑海里,享受仍然是一件有点羞耻的事情。她出去打麻将都是每周固定好时间去一次,玩的时间长了就会像犯错一样,来了北京之后干脆就没再打了。

她自己觉得为孩子付出和奉献是心甘情愿的,自动放弃自己生命中的其他乐趣,把自己的存在意义附着在孩子身上。可我也常常替她觉得难过,生而为人并非只是为了受苦,每个生命都应该有自己独立存在的意义和乐趣。

朋友和我曾经讨论,父母过分地自我牺牲,是否让我们背负得过于沉重,不容易快乐?

答案是肯定的。

我是父母生命的延续,也是他们生命的掠夺。他们给予我无价的爱,也试图把梦想在我的身上寄生。20世纪90年代初的北方农村,充斥着贫穷与无知,每个孩子的最终宿命就是男人打工女人生娃,无论你多么聪明、多么勤奋也无法逃脱这样的轨迹,而我的命运不至于如此,得益于父母数倍于他人的辛劳。我对父母的感情复杂得难以用言语描述,甚至泪水也不能,其中有爱,有感激,也有惭愧。

这种惭愧并不是一种负担,并不是父母牺牲自我之后加诸我身上的原罪,在我长大的过程中,在我无数次想自己生命的意义时,我逐渐明白,这是生命变深刻的一种方式,我们不是蒲公英的种子四处飘散,而是各有使命。

有一年夏天我和朋友去越南看海,晚上我们躺在椅子上轻轻唱歌,脚下是青黑的海水在翻滚,抬头望见的是无边无际的暗和远,心里忽然觉得很害怕。

海岸线的这边是人间烟火,海岸线的那边是冰冷,是遥远,是令人恐惧的未知。

我们就像一只只小船,父母、朋友甚至孩子是纤绳,是我们在人世上的联系和牵绊。

假如没有这纤绳,我们大概就要成为不系之舟,漂向天边去了。

活着也并不比死去更有意义。

我承认这沉重,并且心甘情愿地承受这沉重,通过回馈父母来消化这沉重,最终超越这沉重。

不过我也跟朋友说:即便是将来我有了孩子也要重视自己,即便在艰苦的奋斗里,也要想方设法地让自己高兴,不要把自己的一辈子都设定成没完没了的吃苦过程。

我要从我身上,去纠正妈妈的人生。

这是母亲给我的最大影响之一。

心理学家阿德勒曾说,过去发生的事对你个人生活的影响取决于你自己赋予事情何种意义。我赋予我妈镜子的意义,作为这个世界上与我最亲密的人,我可以清晰完整地看到她的为人处世和人生轨迹,这给我提供了观察的便利。我通过看她去反思和学习到底要怎么说话,怎么做事,做什么样子的妻子、母亲,过什么样的人生,这种清醒的旁观,便是我独立于父母的方式。

我们的童年时期,基本上没有什么家庭教育课,为人父母的,都是在年纪轻轻时就按部就班地把孩子生下来,自己还尚未搞明白人生人性,就开始教育一个孩子,没有考驾照就上路,全靠自己一身本能和在磕磕碰碰中琢磨领悟。

大部分人都不会遇到会遗弃和虐待孩子的极端父母,但是父母都是普通人,类似轩轩的父母,是有很多缺陷而不完美的普通人,甚至有些父母连普通人都不如,是生活的失败者,自然不可能教出完美的小孩。他们会鼓励、爱、安慰、保护,有时候也会嘲讽、打骂、伤害、蛮不讲理。作为孩子,成长的这一路肯定不只是感受到了父母的脉脉温情和优良教导,每个人都是带着或多或少的遗憾、阴影和伤痛不断自愈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