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冬天

玛雅站起身,跑了起来。她冲着博尔根的方向,一路跑到法院街,又沿着法院街前行,穿过了大西洋大道。这一路上都是褐石房子、褐石房子、褐石房子、大公园、法院,她一直跑过布鲁克林大桥。一只脚、另一只脚,一整天她做的都是这样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玛雅从不听音乐,也总是一个人跑步。她喜欢凌晨时分城市里细碎零星的声音:窗户里传出的婴儿啼哭声、汽车喇叭声、垃圾车在单向路倒车的声音。她喜欢那些味道——汽车尾气和烤面包的香气,还有经过高湾时,闻到的那种叫不出名字来的化学品的味道。那水稠稠的,满是废料,有的垃圾在那里半隐半现,有的就在水面上稳稳地待着。

这是玛雅所钟爱的清晨,她执着地沉迷其中,空气清冽干冷,直钻进她肺里。一路上总是有坡,她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两臂越摆越用力。她体力渐渐不支,这时她逐渐慢下来,却还在坚持向前跑着。玛雅的腿很长,都快赶上斯蒂芬了,虽然他至少比她高六英寸——他们的臀部几乎等高——她的腿远远伸在前方,每只脚掌敲击着便道,膝盖微弯,脚向后几乎甩到了臀部。桥上是木头的人行道,当她双脚踏地、腾起、又落地时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她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越过桥栏看着桥下的河水。

有一次在曼哈顿,玛雅沿着百老汇向南一直跑到岛南边码头,停泊在哈德逊湾的船在水中漂荡着,空气中充满了浓浓的腐鱼味道。接着她又向西跑,穿过炮台公园纪念堂里的那些陡峭的石台。哈德逊湾的这段河边总是有很多慢跑者和游客在那里排队,等着坐渡轮去自由岛,但是对她而言,时间尚早,她还可以独自享受这好时光:卵石铺成的水泥路、小巧玲珑的公园、帆船、橡胶球场里的排球网。

玛雅刚刚经过的码头,那里停泊着一长溜儿帆船,玛雅停下来,把鞋甩掉。风吹透了她的短裤,抽打着她的肌肤,她的脚隐隐作痛,她靠近水边时小水滴溅到了身上。她没有戴手套,想从水边的隔离栅栏翻过去,她骑在栅栏顶上,感到手指仿佛黏在了冰冷刺骨的栅栏上。水是深灰色的,浪花卷着白沫拍打着新泽西湾的堤岸。她能远眺到一百多英尺以外的自由岛,岸边拴着的小船漂荡、撞击着码头。

玛雅小心地朝栅栏的那一端爬下去,半吊着悬在水中,手紧紧地抓住铁栏杆。冷水溅到她的脚掌和脚踝上。与吹来的冷风相比,水倒让她感到几分暖意。她向新泽西州望,自由女神像笼罩在晨雾中几不可见。她的短裤磨在平台边缘的砖石上,似乎都磨起球了。她单手抓住身后的栅栏,感到一阵阵刺痛,只能坚持一会儿,所以时不时就得换手。

玛雅一直都是个游泳高手。她想: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体温过低,她完全可以在日出前游到新泽西。单就为了那刚入水的刹那感觉——人还未整个没入水中,水刚到脖颈处,单就为了这刺骨冰冷过后的那几秒钟享受,她觉得后面无论如何也值了。

埃莉十七岁了。玛雅会在埃莉背后偷看:她会在埃莉去洗手间或刚入睡时,抓起埃莉的电话查看信息。她还会私自潜入埃莉的电邮和脸书窥探。母女之间有信任之道,亦有界限,包括给予孩子私人空间这些道理,她之前是笃信不疑的,而现在她完全将其抛诸脑后。如今“信任”成了一个傻乎乎而又碍眼的词,她要把这个词踢到一边去,为了救自己的女儿,她有这样的特权。

玛雅知道埃莉去聚会了。她知道聚会的地址在第四街和第八大道交口(她后来才知道那是迪伦家。他爸妈都去出差了,而他像埃莉爸爸一样也是个独生子,所以整个房子都是他一个人住),离他们家很近。她觉得她该敲门,但是又不知道在人家开门时该说些或做些什么。而且玛雅走近这房子时,看到房门虚掩,里面传出说话声和凌乱的乐声,那一声声震得她脑仁儿发紧。玛雅不知所措地进了房间,以为会看到迪伦,或是看到他和埃莉在后面房间里。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有可能抓到女儿趁着聚会的喧闹声在房间里和哪个小子鬼混。她很快就找到了埃莉,她没在那儿鬼混——至少没抓个正着。迪伦沉默着,他是房间里唯一一个玩得不够尽兴的。玛雅站在厅里,厅朝向一个宽敞房间,她看见了女儿。路过的年轻人都看见她了,这个中年妇女也在窥视着他们,她的头发在脑后揪成一个发髻,素面朝天,穿着牛仔裤和磨得很旧的哈佛运动衫。玛雅只能一动不动,别无他法。只要能找到女儿,她不在乎有谁看见她。

埃莉醉醺醺的,甚至比醉醺醺更糟。她只穿着内衣,米黄色的,没有蕾丝,简单的样式,可能是玛雅在促销时给她买的。还有两个女孩和埃莉一起,从她们的姿态来看,很明显她女儿是最美的,那种扑面而来的美丽:埃莉是她们的女王。如果美丽可以物化,她女儿可算富有至极,她可以随随便便让每个观赏者一饱眼福。玛雅看看别的女孩,她们的美则有些刻意。她们搔首弄姿,就为了凸显自己外形的长处。但埃莉身上没有一处不光彩照人。玛雅曾经成百上千次希望女儿不要那么有魅力。那一双美目、那秀发、那垂到地板上的美腿——当这些被赐予这样一个年轻、毫无顾忌的姑娘时,美就变成一件危险的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