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新耶路撒冷(第3/5页)

海蒂在狭小的浴室里绕圈走着,一边拍打费拉德尔菲亚的背。每当喘息的时候,他的腿便绷紧,踢她的肚子;一旦能呼吸的时候,他便放松下来。浴室的地很滑,她嘴巴里哼唱着没有意义的字眼——嗒、嗒、嗒,当、当,嗒、嗒。她什么歌词都记不住。

水从窗户上、水龙头上滴下,滑落掉进电灯的开关里。整个浴室都在滴水,犹如暴风雨过后的佐治亚的树林。忽然什么东西嗡嗡响起来,墙里头发出嘶嘶的声音,头顶上的灯熄灭了。浴室一片蔚蓝,雾气弥漫。我的天啊,海蒂想,又来这一套。她头靠在门柱边,闭上眼睛。她已经有三天没合过眼了,眼前突然显现出旧时的一幕:海蒂与母亲和姐妹们黎明时穿过树林。妈妈背着两个大旅行袋先走,三个姐妹跟在后头,背着毛毯裹成的大包小包。她们穿过破晓时分的雾气与灌木丛,向镇上走去,裙子不时被钩在枝头。她们像小偷一样在树林里潜行,为的是赶上去佐治亚州的那列早班火车。海蒂的父亲刚去世还不到两天,那帮白人便把他的姓名牌从铁匠铺里撤下,换上了他们的名字。“你们同情一下儿我们吧!”第一声号角从田间响起的时候,妈妈这样说。

费拉德尔菲亚的脚踢到海蒂肚子上的纽扣了,这才把她从思绪中拽回来,回到孩子所在的这间小浴室。她震惊,懊恼,注意力居然从他们身上离开了。这两个孩子都哭了起来。他们一同抽泣,一同颤抖。病魔的力量仿佛又大了些,一开始是一个孩子病情加重,接着另一个,然后,仿佛它在等待最坏的时刻到来,突然像一道闪电,晴天霹雳般就来了。“怜悯一下我们吧,主啊。怜悯一下吧。”

海蒂的宝宝们烧得厉害:他们的体温急剧升高,小腿蜷曲着,脸颊烫得如火辣辣的太阳。海蒂从药箱里取出吐根树糖浆,稀释了一些。他们咳得太严重,没法吞咽,药水从嘴角流了出来。海蒂给孩子们擦擦脸,又喂了些吐根树糖浆,一边给他们按摩喘息的胸膛。这一系列的动作海蒂做得非常专业,她的手法迅速而到位,即便她在哭泣,在祈求。

看她的孩子们烧成了什么样啊!他们是多么渴望生存!每每想到这,海蒂就会觉得她的孩子们的精神如同雾气,脆弱又不可捉摸。她还只是个小女孩——只比她的孩子们在这世界上多待了十七年。海蒂把他们理解为自己生命的延续,她爱他们,因为他们是她的,因为他们对外界毫无抵抗之力,因为他们需要她。此刻,她看着宝宝们,她看见生命在他们的体内强大而有力量,死神是夺不去的。“要战斗。”海蒂鼓励他们,“像这样!”她说着,跟随他们的节奏一同呼气、吸气,告诉他们这是可以的。“像这样。”她又说了一遍。

海蒂盘腿坐在地上,朱比莉和费拉德尔菲亚一人一边坐在她的膝盖上。她不停地为他们拍打,好让痰吐出来。海蒂盘起腿形成的三角形空当里,宝宝们的小腿交织着坐在那里——他们的体力正在逐渐减退,他们就这样靠在海蒂的大腿上。假如她能活到一百岁,她也仍会清晰地记得,孩子们这样无力地靠在她身上。她父亲的身体在他的铁匠铺的角落里倒下,那两个镇上来的白人就这样从他的铺前走过,毫不羞耻地加快他们的脚步,藏起他们的手枪。海蒂看见了这一切,她不会忘记。

在佐治亚,传教士把北方称为一个新的耶路撒冷。所有这些从南方逃过来的人,他们的精神在北方城市凛冽悲惨的寒冬里,闪耀起希望的光。海蒂知道,她的孩子们会活下来的。尽管费拉德尔菲亚和朱比莉还很幼小,尽管他们还在痛苦地奋争,但他们的精神也已经开始发光了,这将是一个新的国度的开始。

在海蒂与母亲、姐妹穿过佐治亚树林到达火车站的32小时后,在她们在喧闹的黑人车厢里坐了32小时硬座以后,列车员的一声大吼将浅睡中的海蒂惊醒:“布罗德大街站,费城到了!”海蒂吃力地爬下火车,她的裙边还粘着佐治亚的泥土呢。于她,费城之梦是圆满丰富的,犹如口中含着的一颗大理石,而她对它又是害怕的,犹如心中插着的一根针。海蒂和妈妈、珍珠、玛丽恩踏上月台的台阶走进了火车站出站的大厅。虽说有午时的太阳,但空气里仍显得湿润。屋顶是拱形的,鸽子在房檐上咕咕叫。海蒂那时只有15岁,瘦得跟手指头一样。她和妈妈姐妹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边上,她们四个等待着人群里忽然漏出个缝隙,好让她们穿到火车站那头的双扇门边去。海蒂走到人群里去了,妈妈大喊:“快回来!这么多人你会走丢的。你会走丢的!”海蒂慌张地向后张望,她原以为母亲就在后头跟着呢。人实在太多了,她无法再往回走,只好顺着拥挤的人潮一直前行。她到了双扇门的地方,被挤到外面一条长长的人行道上,这是沿着火车站建的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