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新耶路撒冷(第2/5页)

三天前,宝宝们的咳嗽加重了。海蒂在身上裹了一件大衣,就跑到彭妮水果店去问老板哪里能找到桉树。老板告诉她在几个街区以外的一栋房子里有。海蒂刚来德国城,在这横七竖八的街道里,不一会儿她就迷路了。当她最后找到那栋房子的时候,身上已冻得发紫了,她花了十五美分才从一个女人手里买来一袋桉树叶。而这,在佐治亚州不需要花一美分她就能够得到。“啊,你年纪还很小啊!”那个卖桉树叶的女人说,“你多大了,丫头?”这么问让海蒂有些不高兴,但她还是答了她十七岁,为了让这女人不要把她当成从南方来的难民,她特意多说了些,她说她结婚了,老公正在上电工的培训课,他们刚刚搬到韦恩大街。“哦,挺不错的,亲爱的。你们家的人都在哪呢?”海蒂迅速眨眨眼睛,使劲吞了口口水,“佐治亚,太太。”

“你在北方这儿没亲人吗?”

“我姐姐在,太太。”她没有告诉这个女人,她母亲在一年前当海蒂怀着身孕的时候便去世了。海蒂的妹妹珍珠,觉得在北方顿时变成了孤儿和外地人,受不了母亲去世的打击,回到了佐治亚。她的姐姐玛丽恩也一同回去了,尽管那时候姐姐说过,等她生下孩子就立刻回来。然而,冬天都要过去了,海蒂不知道姐姐还会不会来。这个女人仔细地端详海蒂。“我跟你一起回去看看你的小可爱吧。”她说。海蒂谢过了她的好意,她是个天真的傻姑娘,她太过骄傲地否认了自己其实需要这个女人来看看孩子。她独自一人回了家,手里紧握着那袋桉树叶。

冬天的空气像火一样包围着她,将她所有的杂念烧得一干二净,她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要把她的孩子们治好。她紧紧攥着这个棕色的纸皮袋,手指头冻僵了。她冲向韦恩大街上他们的家,头脑无比清醒。她感到自己能看进宝宝们的身体里,穿过他们的肌肤、血肉,直直地进入他们的胸腔,看见他们那疲倦的肺。

海蒂将费拉德尔菲亚和朱比莉挪得离浴缸更近一些。她新添的桉树叶有点多了——孩子们受不了这薄荷味儿的雾气,紧闭起双眼。朱比莉攥起小拳头,举起胳膊,仿佛是要擦擦流眼泪的眼睛,可是她太虚弱了,她的手臂又落了下来。海蒂跪下来,亲吻她的小拳头。她拿起女儿无力的手臂——轻得竟像小鸟的骨头——用朱比莉自己的手拭去了她的眼泪,倘若她有力气,她一定是想这么做。

“看啊。”海蒂说,“看啊,这都是你自己做的呢。”朱比莉仰头看着她的妈妈,笑了。又一次,海蒂抬起朱比莉的小手,给她擦去了眼里的泪。这孩子还以为是在玩躲猫猫呢,她微弱地笑起来,笑声柔软,又夹杂着痰,但好歹她是笑了。海蒂也笑起来,因为她的女儿如此勇敢,如此温厚——虽然病情已经很重,但她依旧如罂粟花一样阳光。她的一边脸颊上有个小酒窝,哥哥费拉德尔菲亚有两个。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朱比莉的头发和奥古斯特的一样黑,而费拉德尔菲亚的则像海蒂的,像牛奶般无色,又夹杂着沙土一样的棕黄。

费拉德尔菲亚的呼吸很吃力,海蒂把他从摇篮里抱出来,让他坐在浴缸边上,这里的蒸汽最浓。他柔软地偎依在她的怀里,宛如一袋面粉。他的脑袋耷拉在脖子上,两只胳膊垂在两边。海蒂轻轻地摇醒他。自从前天晚上以后他便没再吃过东西了——那天晚上两个孩子都咳嗽得十分严重,他们把海蒂强喂下去的蔬菜肉汤都咳了出来。她用手指把儿子的眼皮拉开,他的眼球在眼眶里打转。海蒂不知道他这是昏厥了还是睡着了。假如他昏厥了,他可能就……他可能就……

她又掰了掰他的眼皮,这一次他睁眼了——这才是我的好儿子!——他努了一下嘴,就像她平时喂他豌豆泥,或是闻见他不爱闻的东西时那样。就是这么个爱大惊小怪的孩子。

这亮堂堂的浴室让人不知所措:雪白的浴缸,雪白的墙壁,雪白的瓷砖。费拉德尔菲亚又咳了,很长的一段呼气,令他小小的身体都在颤抖。海蒂从暖气片上取下一盒芥末膏,大把大把地涂在他的胸膛上。他身上的肋骨就像细枝一样在她的指尖游离,仿佛轻轻一碰,它们就会折断,纷纷掉入这胸腔之中。他曾经是那么健康,他们两个都是,当他们还没生病的时候。费拉德尔菲亚抬起头,又立刻低下去,他没有力气了。他的下巴扑通一声撞到海蒂的肩上,正如他学习抬头时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