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四(第5/8页)

“要是真是这样呢!”他说,仿佛想定了。“要知道,事情确是如此!我告诉你吧:我想做拿破仑,所以我才杀了……现在你懂了吗?”

“不—不,”索尼雅天真而胆怯地喃喃说。“不过……你说吧,你说吧!我会懂的,一切我自己会懂的!”她央求他。

“你会懂吗?好吧,咱们等着瞧吧!”

他不说话了,考虑了很久。

“问题就在于:有一次我向自己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比方说,拿破仑处于我的地位,他既没有土伦,又没有埃及,也没有越过勃朗峰〔19〕来开创自己的事业。他不干这一切壮丽的和伟大的事业,却只找到了一个可笑的老太婆,十四等文官的太太,而且他还得把她杀死,为的是要从她的衣箱里拿走钱(为了事业,你懂吗?),如果舍此别无他途,那么他会下决心干这种勾当吗?因为这件事情太不伟大,而……而且有罪,他会不会退缩呢?让我告诉你吧,为了这个‘问题’,很久以来,我伤透了脑筋。所以,当我终于领悟到了(不知怎的突然领悟到了),他不但不会退缩,而且想也想不到这不是伟大的……因此我感到十分惭愧……他甚至绝不会理解:为什么要退缩?只要他没有别的路子,他就会不假思索地把她掐死,不让她叫喊一声!……嗯,我也……不假思索……把她掐死了……学这个权威的榜样嘛……事情确实是如此!你觉得可笑吗?是的,索尼雅,最可笑的是,事情也许正是这样……”

索尼雅一点儿也不觉得可笑。

“您最好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不要举例子,”她更胆怯地、几乎含糊地请求说。

他向她转过身去,悲怆地望着她,抓住了她的手。

“索尼雅,你又说得对。要知道,这些都是胡说,简直是空谈!你要明白:你不是知道,家母差不多一无所有。妹妹侥幸受了些教育,命运安排她当家庭教师。我是她们唯一的希望。我念过大学,可我无力维持自己念完大学,只好暂时辍学。即便能够拖下去,十年或十二年后(如果情况好转了),我也只能希望当个教员或官吏,领一千卢布的年俸……(他说得好像在背书。)到那时母亲会因操劳和悲痛而变得枯瘦憔悴的,而我还是不能使她安定,而妹妹呢……嗯,妹妹的遭遇可能更惨!……谁能一辈子对一切事情视若无睹,漠然置之,忘记母亲,譬如,甘心情愿地眼看妹妹受人侮辱?为了什么呢?是不是为了埋葬了她们以后,再去养活别人——妻子和孩子,而以后又没有留给他们一文钱一片面包?嗯……嗯,所以我决心要拿到老太婆的钱,作为我头几年的生活费,不让母亲受苦,维持自己念完大学和充作大学毕业后实行第一步计划的费用——大干一番,以便开辟新的前程,走上新的独立的道路……嗯……嗯,就是这么回事……当然啰,我杀了老太婆——这我做得不对……哎,够了!”

他没有力气地勉强把话说完,便低下头去。

“哎呀,这不对,这不对,”索尼雅苦恼地扬声说。“哪能干这种事……不,事情决不是这样,决不是这样!”

“你认为不是这样吗!……可我说的是心里话,是实话!”

“这算是什么样的实话呀!天哪!”

“我不过杀了一只虱子。索尼雅,杀了一只不中用的、讨厌的、有害的虱子。”

“人可不是虱子!”

“我也知道人不是虱子,”他回答道,用奇怪的目光望着她。“索尼雅,可我在胡言乱语,”他补了一句。“我早已胡言乱语了……事情不是这样,这你说得对;完完全全是由于另一些原因!……我已经好久没跟人谈话了,索尼雅……现在我头痛得很厉害。”

他的眼睛里冒着火,像在发热。他几乎说起胡话来了;焦躁不安的微笑在他的嘴边徜徉。从兴奋的状态中,透露出极度的疲乏。索尼雅心里明白,他是多么痛苦呵。她也头晕起来。他说得这么奇怪:有些话好像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可是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唉,天哪!”她在悲观绝望中绞着手。

“不,索尼雅,这不是那么回事!”他又开腔了,忽然抬起头来,仿佛思路突如其来的转变使他猛吃一惊,并且重又使他振奋起来。“这不是那么回事!你最好……认为,(对!这样当真更好些!)认为我自尊心很强,爱妒忌,毒辣,卑鄙,报复心重;嗯……也许还有点儿精神错乱。(让我一下子都说出来吧!我知道,他们以前说过我发了疯!)我刚才对你说过,我无力维持自己念完大学。你可知道,或许我也能够维持?母亲寄些钱来去缴学费,我自己挣些钱来买靴子、衣服和缴付伙食费;完全可能的!教书工作是可以找到的;人家每小时愿意出半个卢布。拉祖米兴不是在工作嘛!可是我脾气大,不愿干。正是脾气大(这个词儿很恰当!)。那时我像只蜘蛛躲在角落里。你不是上我的斗室里去过,看见过……索尼雅,你可知道低矮的天花板和窄小的屋子会束缚人的心灵和智慧!啊,我多么讨厌这间斗室!可我还是不肯离开它。我有意不离开它!我几天不离开屋子一步,也不想工作,连饭也不想吃,老是躺着。娜斯塔西雅端来了——我就吃一点,她不端来——就一天不吃东西;我心里恼恨得故意不向她要!夜里不点火,躺在黑暗里,我不肯去挣钱来买支蜡烛。应该读些书,可我把书都卖了;现在我的桌子上、笔记本上和练习簿上都封满了灰尘,有一个指头厚呢。我最喜欢躺着想心事。我老是胡思乱想……我老是做梦,做各种各样的怪梦,什么样的梦,不必说了!可我那时才开始感觉到……不,这不是那么回事!我又说得不对头了。你要知道,那时我老是自问:我为什么这么蠢,如果别人都很蠢,而我既然确实知道他们都很蠢,那我为什么不聪明些呢?索尼雅,后来我知道了,如果等到所有的人都变得聪明,那要等太久……后来我又知道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事,人是不会改变的,也没有人能够改变他们,不值得耗费精力!是的,就是这样!索尼雅,这是他们的规律……规律!就是这样!……现在我知道,谁智力强精神旺,谁就是他们的统治者。谁胆大妄为,谁就被认为是对的。谁对许多事情抱蔑视态度,谁就是立法者。谁比所有的人更胆大妄为,谁就比所有的人更正确!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将来也永远会如此!只有瞎子才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