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七

街心停着一辆老爷坐的豪华的四轮马车,套着一对灰色烈马;马车里没有乘客,车夫已经从座位上爬下来了,站立在马车旁边;两匹马被握住了笼头。四周簇聚着一大堆人,几个警察站在大众前面。其中一个警察提着一盏点亮的灯,弯下了腰,用灯照马路上车轮旁边的一个什么东西。人们都谈论着、叫喊着、叹息着;车夫困惑地不时重复说:“真倒霉!天哪,真倒霉!”

拉斯柯尔尼科夫尽力往人堆里挤,终于看见了引起骚动和好奇的对象。地上躺着一个刚被马踩伤的人,显然已经不省人事了。他穿得破破烂烂,但衣服倒是“高贵的”,满身鲜血淋淋。血从脸上和头上直淌下来;脸被轧坏了,撕破了,变了样。伤势显然十分严重。

“天哪!”车夫哭诉道。“这怎么提防啊!如果我把车子赶得很快,或者不叫喊他,那是我的过错;可是我赶得一点也不匆忙,不快也不慢。大家都看见的:我跟人家一样赶车。喝醉的人不能点蜡烛——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我看见他穿大街时踉踉跄跄的,差点儿摔倒——我就叫喊起来,又喊了一遍,再喊了一遍,并勒住了马;可是他直倒在马蹄下!不是他故意这样做,就是他已经喝得烂醉了……马还小哪,容易受惊——它们都狂奔起来,他一叫喊,它们更害怕了……祸就是这样闯下的。”

“祸就是这样闯下的,”人堆里有个人作证。

“他叫喊过,这是实话,向他叫喊过三遍。”另一个人的声音回答道。

“确实叫喊过三遍,大家都听见的!”第三个人嚷道。

不过车夫并不十分愁闷,也不惊慌。看来,马车的主人是个阔人,他在什么地方等着马车。不用说,警察煞费苦心地处理这件刚发生的车祸。他们眼下要做的事是把受伤的人抬到分局,然后再抬到医院里去。谁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这时拉斯柯尔尼科夫挤进了人堆,把腰弯得更低些去看那个受伤的人。灯光忽然照亮了这张惨遭横祸的人的脸;他认出了这个人。

“我认识他,我认识他!”他叫喊起来,一边竭力往前挤。“这是个退职的九等文官,他叫马尔美拉陀夫!他就住在这儿附近柯赛尔的房子里……赶快去找大夫!我付钱,钱我有!”他从口袋里掏出钱来给一个警察看。他十分着急。

那几个警察很满意,因为他们知道了被踩伤的人是谁。拉斯柯尔尼科夫也说出了自己的身份,并把自己的地址告诉了他们;他全力相助,好像他的亲爹被轧伤了一样。他劝警察快些把不省人事的马尔美拉陀夫抬回家去。

“就在这儿,走过三所房子便是,”他慌忙地说。“柯赛尔的房子,就是那个有钱的德国人的房子……大概刚才他喝醉了,回家去。我认识他……他是个酒鬼……他的家住在那边,他有妻子、几个孩子和一个女儿。送医院还得等一会儿呢,在这所房子里大概有个大夫!我付钱,我付钱!……无论如何亲人会照料他的,会马上服侍他的,要不然,没有送到医院他就会死的……”

他甚至赶忙把钱悄悄地塞入了警察的手里;这样做无疑是合情合理的,在这儿急救无论如何方便些。受伤的人被抬走了;人们都来帮忙。柯赛尔的房子相距三十步路。拉斯柯尔尼科夫紧随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扶住了他的头,指点着路。

“往这边走,往这边走!抬上楼去,要让头朝上;拐弯……对啦!我付钱,多谢,”他嘟哝说。

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跟往常一样,有了空闲,便马上在自己斗室里的窗子和炉子之间来回踱步,两臂交叉地紧抱在胸前,一边自言自语,不断咳嗽。近来伊凡诺夫娜差不多时常跟自己的大女儿,十岁的波列尼卡谈话,虽然她不懂的事还很多,但是知道妈妈喜欢她,所以常常睁着那对聪慧的大眼睛看她,竭力装出非常懂事的样子。这会儿,波列尼卡正在给小兄弟脱衣服,因为他整天身体不舒服,所以让他上床睡觉。这孩子等着给他换衬衫,衬衫夜里要洗的,他不声不响地坐在椅子上,板着脸,坐得端端正正的,一动也不动,两条小腿伸得笔直,脚后跟并紧,脚趾张开。他侧耳倾听着妈妈跟姐姐的谈话,撅着嘴,瞪着眼,一动也不动,完全是一副聪慧的孩子临睡前坐着让人脱衣服时通常所应有的姿势。一个比他还小的女孩子穿得破破烂烂的,站在屏风旁边,也等着替她脱衣服。通楼梯的门开着,多少可以消散一些从别的屋子里飘来的烟草的烟雾,这个可怜的害肺病的女人常常被烟气呛得久久不停地咳嗽,咳得很痛苦。这一星期来,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似乎比以前更消瘦了,脸颊上的红潮比以前更鲜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