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六

可是她一走出屋子,他就一骨碌爬了起来,扣住了门钩,打开拉祖米兴刚才拿来并由他重新捆扎过的那包衣服,穿了起来。说来奇怪:他这时似乎忽然变得十分镇定,不像刚才那样疯疯癫癫,神志不清;也不像最近一个时期那样吓得丧魂落魄。这是一种奇怪的、突如其来的镇定的开始。他的行动是明确的,表露出一种坚定意向。“今天,今天就!……”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他心里明白,自己身子还是软弱无力的,但是使他变得冷静沉着和主意坚决的那种极度的精神紧张却给了他力量和自信;他也希望不要在街上摔倒。全身换上了新衣服后,他瞥了一下放在桌上的钱,沉吟了一下,就把那些钱放入了口袋。总共是二十五个卢布。他也拿了几个五戈比的铜币,这几个铜币是拉祖米兴买衣服的十个卢布的找头。接着他轻轻地拔出门钩,走出屋子,下楼去了,并往敞开着的厨房门里张望了一下:娜斯塔西雅背向他站着,躬着腰在吹东家的茶炊。她什么也没有听见。谁想得到他会出去呢?一会儿,他已经来到了街上。

已经八点钟,夕阳西斜。天气还是那么闷热;他贪婪地吸着那臭气难闻、尘土飞扬、被城市污染了的空气。他又有点儿头昏了;在他那发红的眼睛里和他那消瘦的、灰白而又发黄的脸上忽然表露出旺盛的精力。他不知道,也没有想过上哪儿去;他只知道:“这件事今天该结束了,一下子就把它结束,立刻结束它;否则他就不回家,因为他不愿意这样活下去。”怎么结束呢?他应该怎么办呢?这点他一点也不知道,而且也不愿想。他驱除了这个念头,因为这个念头使他很痛苦。他只感觉到并且知道,一切都得改变,不是这样变,就得那样变,“不管怎样”,总得变,他怀着悲观绝望、固执的自信和决心反复地说。

他照旧打从前常常去散步的那条路径直地往干草市场走去。还不到干草市场,在一家小铺子前面的马路上站着一个黑头发的年轻的街头乐师,他正在演奏一支十分动听的情歌,替一个站在人行道上他前面的十五岁模样的姑娘伴奏。这个姑娘打扮得像个小姐,穿了一条钟式裙,肩上披了一件斗篷,戴着手套,头上戴一顶插了一根火红色羽毛的草帽;这些东西都破旧了。她用街头卖唱的、颤动的但却相当悦耳和嘹亮的声音唱出那支情歌,等待着铺子里的人丢给她两个戈比。拉斯柯尔尼科夫在两三个听众旁边站定听起来,一边掏出一个五戈比的铜币塞在姑娘手里。那个姑娘唱到最动人的高音上戛然停住了,回头向琴师大声叫道:“得啦!”他们俩就慢步往前走了,向另一家铺子走去。

“您爱听街头卖唱吗?”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对一个年纪已经不轻、跟他一同站在乐师身旁、模样儿像个游手好闲之徒的过路人说起话来。那个人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大吃一惊。“我很喜欢听,”拉斯柯尔尼科夫接着说下去,但他的神气像是他压根儿不在谈街头卖唱。“在寒冷、昏暗和潮湿的秋天晚上,我爱听人们在琴师伴奏下唱歌,一定要在潮湿的晚上,那时所有的行人脸上都带苍白发青的病容;或者在天不刮风,湿雪笔直地飘落下来的时候,那更好。您明白我的意思吗?那些瓦斯灯透过湿雪闪耀着……”

“我不明白……对不起……”那位先生嘟哝说,被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发问和他那令人奇怪的神气给吓坏了,穿过街道向对面走去。

拉斯柯尔尼科夫径直地往前走,来到了干草市场的拐角,这儿就是那天跟丽扎韦塔谈话的那个小商贩同他妻子摆摊的地方;但是现在他们都不在这儿摆摊了。他认出了这个地方,就站定了,朝四下望望,跟一个站在堆面粉的大仓库的入口处打着哈欠、穿着一件红衬衫的年轻小伙子攀谈起来。

“有个小商贩和他的老婆,一个乡下女人,是在这儿拐角上做买卖的吗?”

“形形色色的人都在这儿做买卖,”小伙子回答道,高傲地打量了一下拉斯柯尔尼科夫。

“他叫什么名字?”

“他受洗礼的时候起了什么名字,就叫什么名字。”

“你是不是扎赖斯克人?哪个省的?”

小伙子又打量了一下拉斯柯尔尼科夫。

“大人,我们那儿不是省,是县。我的哥哥出门去了,我待在家里,不知道……大人,请您宽恕。”

“楼上是不是小饭店?”

“这是一家小酒馆,有台球房;还有漂亮的女人呢……顶呱呱的!”

拉斯柯尔尼科夫穿过了广场。在那边拐角上,密密麻麻地聚集着一大群人,全都是乡下人。他挤入了人最多的地方,端详着每张脸。不知为什么,他很想跟每个人谈谈。可是那些乡下人都没有注意他,他们一堆堆地挤在一起,悄声而嘈杂地交谈着。他站了一会儿,沉吟了一下,就打右边人行道向V大街走去。他穿过广场,拐进了一条胡同…… 他从前常常经过这条很短的胡同,这条胡同转个弯从干草市场通到了花园街。近来他心头烦闷的时候,甚至非常想在这些地方溜达溜达,“让自己更烦闷”。现在他踅入了这条胡同,却什么也不想了。这是一所大房子,整所房子里开设着小酒馆和其他饮食店;从这些酒馆和饮食店里不时跑出来穿得像去“串门子”的女人——她们都不包头巾,只穿着连衫裙。在人行道上,有两三个地方,主要是底层的入口,都成群结队地聚集着这样的女人。走进了底层,只要再走下两级石阶就可以进各种娱乐场所去玩儿。其中有个娱乐场,这时有一阵阵敲击声和吵闹声传到了街上。吉他叮叮咚咚地弹奏着,人们在唱歌,一片欢乐的气氛。在入口处攒集着一大群女人;有的坐在台阶上,有的坐在人行道上,有的站着跟人谈话。近旁有个喝醉的士兵在马路上闲荡,他大声地谩骂着,嘴里叼着一支烟,好像想往什么地方去,但仿佛记不得上哪儿去。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在跟两个穿得同样破烂的人吵架,有个喝得烂醉的人横躺在街上。拉斯柯尔尼科夫在一大群女人跟前站住了。她们声音嗄哑地谈着话;她们都穿着印花布连衫裙,脚上蹬着山羊皮的鞋,都没有包头巾。有几个已经四十开外,但也有几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她们的眼睛差不多都被打得发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