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六(第6/9页)

“让我走!”拉斯柯尔尼科夫说完,就要走。拉祖米兴因此大为恼火:他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肩膀。

“让你走?你敢说‘让你走’?你可知道,现在我要拿你怎样?把你抱住、捆起来,夹在腋下带回家去锁起来!”

“我告诉你,拉祖米兴,”拉斯柯尔尼科夫悄声地、显然十分沉着地说道。“难道你没有看到,我不愿领受你的好意吗?你为什么乐于关心……不愿领你好意的人?关心那个认为你的好意是难以忍受的人?你为什么在我发病的时候来找我?也许我乐于一死?难道今天我对你说得还不够清楚嘛:你使我痛苦,你使我……讨厌!你真的乐于使人痛苦!我老实告诉你,你这一切行为严重地妨碍我恢复健康,因为你这一切行为不断地使我恼火。为了不惹我恼火,左西莫夫刚才走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也走吧!你到底有什么权利硬是不放我走?难道你没有看到,我现在说话,神志不是十分清爽吗?请你教教我,我到底应该怎样恳求你,才能使你不跟我纠缠不休,不要对我行好?让我忘恩负义吧,让我对不起人吧,只要你们别管我。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们别管我!别管我!别管我!”

开头他说得平心静气,因为他打算发泄一下心头之恨而预感到一阵高兴;可是结果,他却变得怒气冲冲,气急败坏,如同刚才跟卢仁谈话时一样。

拉祖米兴站了一会儿,沉吟一下,就放开了他的手。

“去你的!”他几乎若有所思地悄声说。“你等一等!”当拉斯柯尔尼科夫要走的时候,他突然叫住他。“听着。我告诉你,你们没有一个不是空谈家和吹牛大王!你们稍受挫折,就会大惊小怪,像母鸡下蛋一样!甚至在这方面也学别人的样。你们没有独立生活的迹象。你们都是鲸蜡膏〔29〕做的,你们血管里流的是乳浆,而不是血液!你们当中不论哪一个,我都不相信!在一切情况下,你们首先仿佛都不像个人!且—慢!”发觉拉斯柯尔尼科夫又要走,他加倍恼怒地叫道。“听我说完!你可知道,今天我因为搬入了新宅,请几个朋友到家里聚聚,也许他们现在都已经来了,我叫舅舅留在家里招待客人,我刚才回去过了。要是你不是一个傻瓜,不是一个庸夫俗子,不是一个愚蠢透顶的家伙,不是一篇佶屈聱牙的译文……要知道,罗佳,我知道,你是一个聪明人,可是你很傻!——要是你不是一个傻瓜,那么你今天还是到我家里去。坐一个晚上,这要比踏破鞋子〔30〕好些。你既然已经出来了,那就非去不可!我给你弄几把软靠手椅,我的房东有……沏一杯茶,几个朋友……不,我让你躺在沙发上——无论如何要跟我们在一起……左西莫夫也要来。你去不去?”

“我不去。”

“你胡—胡说!”拉祖米兴不耐烦地大声叫道。“你怎么知道?你不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且这件事你也一点不知道……我跟人家争吵过许多次啦,但后来又去找他们……感到害臊,又会去找人的!你要记住,波钦柯夫的房子,在三楼……”

“拉祖米兴先生,您只要能够帮助人,大概让人家揍你一顿也不计较吧。”

“揍谁?揍我!谁敢这么想,我就拧掉他的鼻子。波钦柯夫的房子,四十七号,在文官巴布希金的寓所里……”

“拉祖米兴,我不来!”拉斯柯尔尼科夫转身便走。

“我可以打赌,你会来的!”拉祖米兴在后面叫道。“要不然,你……要不然,我就不把你当作朋友!喂,等一等!扎苗托夫在那儿吗?”

“在那儿。”

“你看见过吗?”

“我看见过。”

“跟他谈过话吗?”

“谈过。”

“谈些什么?去你的,请别说啦!波钦柯夫的房子,四十七号,巴布希金的住所,别忘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走到花园街,在街角拐弯了。拉祖米兴沉思地望着他的背影。末了,他把手一挥,走进房子里去了,但走上一半楼梯便站住了。

“见鬼!”他几乎大声地继续往下说道。“他倒说得蛮有道理,仿佛……我也是个笨蛋!难道疯子不能说得头头是道吗?我觉得,左西莫夫也有点儿为这担忧!”他用指头敲敲脑门。“嗯,要是……现在我怎么让他独个儿走?恐怕他会溺死的……哎哟,我可没有想到这一点!我是想不到的!”于是他跑回去追赶拉斯柯尔尼科夫,但已经不见他的影踪了。他啐了一口,便快步跑到“水晶宫”去,赶快向扎苗托夫去打听。

拉斯柯尔尼科夫径直地往X桥走去,在桥当中栏杆旁站住了,两个臂肘支在栏杆上,顺着河眺望起来。跟拉祖米兴分手后,他是这么软弱乏力,好容易走到了这儿。他很想在街上找个地方坐一下,或者躺一会儿。他俯身看看河,无意识地望望那落日余晖的粉红色的反照,在渐渐变浓的暮色中显得暗沉沉的一带房屋,以及左边沿岸某处顶楼上的一扇很远的窗子;夕阳把这扇窗子映照得像在火焰中熊熊地燃烧一般,一会儿就消失了。他又望望河里那片变得黑黝黝的水,似乎看得很用心。末了,有许多红圈儿在他的眼前旋转起来,那些房屋都行走起来了,行人、河岸、马车——这一切东西都在四下里旋转和跳起舞来。他突然愣了一下,这种奇异的、奇形怪状的幻象也许又会使他不致昏厥。他觉出有个人并排地站在他的右边;他瞥了一眼——看见一个身量很高的女人,扎着头巾,鹅蛋脸又黄又憔悴,那对塌陷的眼睛有点儿发红,她直瞅着他,但她显然什么也没有看见,也没有认出人来。她忽然用右手支在栏杆上,举起右脚,跨过栏杆,接着又把左脚跨了出去,就扑通一声掉入了河里。那片污浊的水发出一阵轰响,刹那间把投河的女人吞没了,但一会儿后,那个投河的女人浮了起来,悄悄地随波逐流往下游漂去,头和脚都浸在水里,背朝上,她那曲突不平的、膨胀得像个枕头似的裙子在水面上漂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