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第7/7页)

文书开始向他口授这一类案件的一种普通的答辩书的格式;就是:我无力偿还债务,答应在将来某一天偿还,我不离开城市,不拍卖或捐赠财产等等。

“您不能写字啦,您拿不住笔啦,”文书说,一边满怀好奇心地仔细打量着拉斯柯尔尼科夫。“您病了吗?”

“是呀……我头晕……请您往下说吧!”

“完了,请签名。”

文书收回了答辩书,就去办别的公事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交还了笔,但他没有起身就走,却把两个臂肘支在桌上,用两手抱住了头,仿佛他的头顶上被人钉了一枚钉子。他突然想到一个奇怪的念头:立刻站起来,走到尼柯季姆·福米奇跟前去,把昨天所干的事向他和盘托出,然后同他一起到家里去,指给他看藏在屋角一个窟窿里的那些东西。这个冲动是这么强烈,他甚至已经站起来要去干。“考虑一会儿岂不更好吗?”在他的脑海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不,还是不考虑好,卸下这副重担吧!”可是他突然站住不动了,像被钉在那儿一样,因为尼柯季姆·福米奇热情洋溢地对伊里亚·彼得罗维奇谈着话,这几句话飞到了他耳朵里:“这是不可能的,这两个人会释放的。第一,一切事情都是自相矛盾的;您想想看:如果这是他们干的,他们去叫看门人来干吗?自己告发自己?还是他们耍手段?不可能,这未免太不可思议!而且,当大学生彼斯特里雅柯夫进去的时候,两个看门人和一个妇女都在大门口看见过他:他跟三个朋友在一起走,走到大门口才跟他们分手。他向看门人打听房客的时候,三个朋友还跟他在一起。如果他抱着这样的意图而来,他还会打听房客吗?那个柯赫在底层一个银匠那儿坐了半个钟头才上老太婆那儿去,他从银匠那儿出来上楼去是在七点三刻。现在请您想想吧……”

“可是,请问,他们的供词怎么会有这样的矛盾呢:他们都肯定地说,他们敲过门,门是扣着的,可是三分钟后,他们同看门人一道上楼去,却发现门没有扣上。”

“问题就在这里:凶手一定扣住了门钩坐在里面;如果柯赫不干蠢事,不去找看门人,那么一定能够把凶手逮住。而他正是趁这个机会跑下楼去,打他们跟前溜过,逃走的。柯赫用双手画十字说:‘如果我站在那儿不走,他会跑出来用斧头把我劈死的。’他要到教堂里去做俄罗斯式的谢恩祷告,嗨——嗨!……”

“谁也没有看见凶手吗?”

“哪能看见呢?那所房子像挪亚的方舟,”文书说,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留心地听着。

“事情是很清楚的,事情是很清楚的!”尼柯季姆·福米奇热情地反复说。 “不,事情并不清楚,”伊里亚·彼得罗维奇坚持地说。

拉斯柯尔尼科夫拿起帽子,往门外走去,可是他没有走到门口就…… 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坐在椅子上,有个人在右边扶着他,左边也站着一个人,手里端着一只黄玻璃杯,盛满了黄澄澄的水;尼柯季姆·福米奇站在他面前,目光定定地看着他;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这是怎么啦,您病了吗?”尼柯季姆·福米奇口气相当严厉地问。

“他签名的时候,几乎拿不住笔,”文书说了,就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又办起公事来。

“您病了很久吗?”伊里亚·彼得罗维奇从自己位子上大声问道,他也在翻阅公文。病人晕倒的时候,他当然也来看,可是,等到后者清醒过来,他立刻走开了。

“昨天开始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嘟嘟囔囔回答道。

“昨天您出过门没有?”

“我出去过。”

“身子不舒服吗?”

“不舒服。”

“什么时候出去的?”

“晚上七点多钟。”

“请问,您上哪儿去?”

“上街。”

“简单明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厉声地断断续续地回答道,脸色惨白,那对发红的乌黑眼睛没有被伊里亚·彼得罗维奇的目光看得低下去。

“他快要站不住了,你还……”尼柯季姆·福米奇说。

“不——要——紧!”伊里亚·彼得罗维奇不知怎的用异样的口吻说。尼柯季姆·福米奇还想说下去,可是他瞥了也对自己凝神地看着的文书一眼,就不说话了。大家一下子都沉默了。好奇怪。

“嗯,好吧,”伊里亚·彼得罗维奇结束道。“我们不留您啦。”

拉斯柯尔尼科夫走了。他还能很清楚地听到,他一走出,热烈的谈话忽然又开始了,尼柯季姆·福米奇问得特别响亮……一走到街上,他的神志就完全清醒了。

“搜查,搜查,立刻就要进行搜查了!”他暗自反复地说,急匆匆地赶回家去。“这些强盗!他们起疑啦!”刚才的恐惧心理又把他整个儿攫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