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第6/7页)

“对啊,怎么样!”伊里亚·彼得罗维奇带着君子风度漫不经心地说(甚至不是说“怎么样”,不知何故,竟说成“咋——么——样!”),他手里拿着一沓公文走到另一张桌子跟前去了,每走一步,就装腔作势地扭动一下肩膀:他往哪儿走,肩膀就往哪儿扭。“您瞧:这位是个作家先生,哦,不,是个大学生,我是说从前是大学生,立了借据,但他不还钱,又不肯搬家,他不断地被人控告,可是他却在这儿抗议,说我在他面前抽香烟!他自己的行为不正派,您瞧瞧,瞧瞧他现在这副讨人喜欢的样子!”

“贫非罪,朋友,这有什么可指责的!大家都知道,他性子暴躁,动不动生气。您大概受了他的气,忍不住了,”尼柯季姆·福米奇和蔼地向拉斯柯尔尼科夫转过脸去,继续往下说。“可是这是您的不对了:我告诉您,他是个极—高—尚的人,但性子暴躁,火暴性格嘛!他一冒火,就要发脾气,脾气发过——就完了!没有事了!归根结底,他心地是善良的。他在团里大家都叫他‘火药中尉’……”

“别提这个团啦!”伊里亚·彼得罗维奇感叹地说,他虽然还在生气,但是这个玩笑却开得使他很满意。

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想对他说句会叫人异常高兴的话。

“请原谅,Kapit?n,”他忽然对尼柯季姆·福米奇很放肆地说起话来。“请您站在我的地位设想一下……如果我有什么不对,我甚至愿意请求他原谅。我是个穷大学生,而且身上有病,被贫穷所逼(他正是这样说:“所逼”)。从前我是大学生,因为现在我不能维持生活,但我就会得到钱……我有个母亲和妹妹住在X省……她们将要寄钱给我,我……就可以把钱还清。我的女房东是个善良的女人,可是她因为我丢了教书工作,有三个多月没有付房租,她极为不满,连午饭也不供给我了……我完全记不得,这是一张什么借据!现在她凭这张借据要我还钱,请您说吧,我怎样还她钱!……”

“这不关我们的事……”文书又说话了。

“对,对,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但是请允许我解释一下,”拉斯柯尔尼科夫又赶忙接嘴说,他不是对文书说话,而是对尼柯季姆·福米奇说话;但也尽力对伊里亚·彼得罗维奇说话,虽然后者固执地装作一副翻寻公文的样子,并且鄙夷地不理睬他。“请让我解释一下,我租她的屋子已经有三年光景,从外省来到这儿就住在她那儿,先前……先前……为什么我不如实直说呢……我一开头就答应,我将娶她的女儿,我口头上这样答应,随便答应的……这是个少女……其实我也喜欢她……虽然我并不爱她……总而言之,我年纪轻,我的意思是,当时女房东非常相信我,我多多少少过了一个时期这样的生活……我没有好好地考虑……”

“先生,根本没有人叫您谈男女间的暧昧关系,而且我们也没有工夫听,”伊里亚·彼得罗维奇用洋洋得意的口吻粗鲁地插嘴说;但拉斯柯尔尼科夫急不可耐地打断了他的话,虽然他突然觉得说话异常吃力。

“不过,对不起,对不起,让我多少,还是全都告诉你们吧……这是怎么回事……我也要谈谈……虽然我同意你们的意见,谈这个是不必要的;可是一年前,这个姑娘害伤寒病死了,我仍旧住在她那儿。当女房东搬到现在所住的那套房间里来的时候,她曾经对我说……而且很友好地对我说……她绝对相信我……她问我,肯不肯出立这张一百十五卢布的借据,她认为我欠了她这么一笔钱。请允许我说一句:她确是这样说的,只要我给她出立这张借据,她又会借钱给我,要借多少就多少,她决不,决不——这是她亲口说的——她决不拿这张借据去控告我,除非我自愿还钱……现在,我丢了教书工作,没有饭吃的时候,她却来控告了,要我还钱……现在我怎么说呢?”

“先生,我们可不要听这些动听的话。”伊里亚·彼得罗维奇粗暴无礼地打断他。“您应该提出保证,设法还债,至于您的恋爱故事和这些悲剧跟我们风马牛不相及。”

“你……倒是铁石心肠……”尼柯季姆·福米奇嘟嘟囔囔说,坐到桌边,也开始签署公文。他好像有点儿不好意思。

“您写吧,”文书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

“写什么?”他不知怎的格外粗暴地问。

“您听着。”

拉斯柯尔尼科夫觉得,他作了一番自白后,文书对他更不客气,更瞧不起他;但说来奇怪,他忽然对人家的意见毫不介意,这个转变好像是一刹那间发生的,是在一分钟内发生的。如果他肯稍微思考一下,不用说,他就会感到奇怪,他怎么会在一分钟前跟他们谈这样的话,甚至用自己的感情去打动他们?这些感情是哪儿来的?相反地,即使现在房间里坐着的忽然不是正副局长,而是他的最亲密的朋友们,他似乎也不想对他们说一句推心置腹的话,他的心忽然变得多么空虚啊。他突然意识到心里出现了一种悲观情绪,感到自己是令人痛苦地无限地孤独,而且没有依傍。他突然变得这么悲观可不是由于这两个卑鄙无耻的行为:既不是由于他曾向伊里亚·彼得罗维奇披肝沥胆,也不是由于他屈服于那两个警官。啊,现在他哪会想到自己的这些卑鄙行为啊,想到这些自尊心、警官们、德国女人们、索债和警察局等等!如果此刻他被判处火刑,他不会发慌的,甚至也未必会用心地听完判决书。他发生了一桩十分陌生的、新的、意想不到的而且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他不是理会到,而是清楚深刻地体会到,他已经再也不能像刚才那样流露感情或者用任何其他方式去向这些坐在区分局里的人们申诉了。即使这些人是他的同胞手足,而不是警官,甚至不论生活情况如何,他也不会去向他们申诉的;以前,他从来没有过如此奇怪而又可怕的感觉。最令人痛苦的是,这与其说是知觉,倒不如说是意识或者意念;一种直觉,他一生中所有的最痛苦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