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八章(第5/6页)

葛利高里坐在箱子上说:"你也来坐一会儿,不然明天我就走啦,咱们连句话儿也没有说。"她驯顺地在他身旁坐下,有些害怕似的斜了他一眼。但是出乎她意料,他抓住她的一只手,亲热地说:"你很水灵,好像根本没有生过病似的。""又活过来啦……我们妇道人家都像猫一样,耐折腾哪。"她畏怯地笑着,低下头去说。

葛利高里看见了她那粉红色透亮的、生着一层茸毛的、柔软的耳郭和后脑勺上头发缝中间的黄色头皮,问:"脱头发吗?""差不多要脱光啦。很快就会脱成秃子啦。""我现在就给你剃剃头,好吗?"葛利高里突然建议说。

"你这是怎么啦!"她吃惊地说。"那样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啦?""应该剃一剃,要不头发就长不出来了。""妈妈已经答应用剪子给我剪剪,"娜塔莉亚窘急地笑着说,赶紧把一块雪白的漂白头巾蒙在脑袋上。

她坐在他的身旁,她是他的妻子和米沙特卡、波柳什卡的母亲。她为了他打扮得漂漂亮亮,脸洗得干干净净。她急忙蒙上头巾,是不想让他看到她病后脱了头发的丑样子,她的头略微往一边歪着坐在那里,显得那么可怜、难看,然而却依然容光焕发,具有一种纯洁的内在美。她总是穿高领衣服,为了不叫他看见她自杀时脖子上留下的伤痕。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一阵猛烈的恩爱激情涨满了葛利高里的心。他很想对她说几句温柔、亲密的话,但是却找不到适当的词句,于是默默地把她搂到怀里,亲了亲她那扁平白净的额角和忧郁的眼睛。

不,他从来没有这样亲热过她。阿克西妮亚使她的一生失去了光彩。丈夫的激情弄得她神魂颠倒,浑身像火烧似的,她抓住他的一只手,放到自己的嘴唇上。

他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西沉的太阳的紫色余晖洒进内室。孩子们在台阶上喧吵。可以听到,达丽亚把烤热的瓦罐从炉膛里拖出来,不满意地对婆婆说:"您大概没有天天挤牛奶吧。不知道为什么那头老牛的奶出得少啦……"牛群牧放归来,哗哗地叫个不停,孩子们用马尾编的鞭子抽得啪啪乱响。村里公用的种牛暗哑、断续地叫着。它那缎子似的前胸垂肉和扁平的脊背被牛虹咬得血迹斑斑。种牛恶狠狠地摇晃着脑袋;走着走着,两只间距宽宽的犄角触到阿司塔霍夫家的篱笆上,把篱笆撞倒,又往前走去。娜塔莉亚往窗外看了看,说:"公牛也撤到顿河对岸去啦,妈妈说:村子里的枪声一响,它就冲出河边的牛棚,袱水过河去,一直藏在河湾里。"葛利高里陷于默默的沉思。为什么娜塔莉亚的眼睛这样忧郁?而且眼睛里还有某种神秘的、不可捉摸的东西,时隐时显。甚至在幸福的时刻,她也这样忧郁,这简直是不可理解的……也许她已经听说他在维申斯克与阿克西妮亚相会的事情了吧?他终于问:"为什么今天你的脸色这样阴沉?你心里有什么伤心的事儿吧,娜塔莎?告诉我,行吗?"他以为娜塔莉亚会哭鼻子抹泪责备他……但是娜塔莉亚却惊讶地回答说:"没有,什么也没有,你是这样觉得,我什么也没……真的,我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好。一低头或者拿点儿什么东西的时候头就有点儿晕--眼睛就发黑。"葛利高里目光紧逼地看了看她,又问:"我不在家,你没有什么事情吗?……没有人动你吗?""没有,瞧你说的!我一直躺在床上生病。"她直盯着葛利高里,甚至还微微一笑。沉默了一会儿,她问:"明天一早你就动身?""天一亮就动身。""多住一天不行吗?"娜塔莉亚没有把握地、怀着微弱的希望请求说。

但是葛利高里否定地摇了摇头,于是娜塔莉亚叹了一口气,说:"你现在……得戴肩章了吧?""得戴啦。""好,那就脱下衬衣来,我趁天还亮给你缝上。"葛利高里咳嗽了一声,脱下了军便服。衣服上的汗还没有干。背上和肩上被武装带磨得发亮的地方,还有些黑乎乎的湿印子。娜塔利亚从箱子里找出一副被太阳晒得褪色的保护色肩章问:"是这个吗?""是这个。你还收着哪?""我们把箱子埋起来啦,"娜塔莉亚一面往针眼里穿线,一面含糊不清地说,偷偷把落满尘土的军便服凑到脸上,贪婪吸了一口咸丝丝的亲人的汗气味儿……"你这是干什么呀?"葛利高里不解地问。

"这上面有你身上的味儿……"娜塔莉亚眼睛闪耀着,低下头去,想要掩饰突然涌到脸颊上的红晕,开始迅速地缝起来。

葛利高里穿上军便服,皱起眉头,耸了耸肩膀。

"你戴着肩章神气多啦!"娜塔莉亚喜不自胜地望着丈夫,说。

但是他斜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左肩,叹了日气,说:"最好能一辈于不看到它们。你是什么也不懂呀!"他们又在内室里的箱于上拉着手,无言地默默坐了很久,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