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八章(第3/6页)

"你的队伍开到前面去了吗?是开往梅德维季河口吗?""是的。爸爸,你不要去操心服役的事儿啦。反正很快就会把像你这样的老头子都放回家的。你们早就服完了兵役啦。""上帝保佑吧!"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画了一个十字,看来是完全放心了。

两个孩子醒了。葛利高里把他们抱起,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轮流亲他们,含笑听着他们卿卿喳喳叫嚷了半天。

孩子们头发的气味多香呀!散发着太阳、青草和热烘烘的枕头气味,还有一种使人感到无限亲切的什么气味。他们--都是他的亲骨肉--也真像草原上的小鸟。而父亲那两只抱着他们的、又黑又大的手,却是那么笨拙。他这个刚离开鞍马才一昼夜的骑士,在和平环境里,显得是那么陌生、格格不人,--浑身散发着刺鼻的大兵味儿、马汗味儿、苦涩的长途行军气味和皮带的臭味……葛利高里的眼睛里泪水模糊,胡于底下的嘴唇直哆嗦……有三次他没有回答父亲的问话,直到娜塔莉亚扯了扯他的军便服袖子,才明白过来,朝桌边走去。

变了,变了,葛利高里变得完全不像从前那样了。他从来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就连童年时代,他也很少哭泣。可是现在--却眼泪汪汪,心咚咚地跳得厉害,嗓子眼儿里就像有只小铃挡在无声地响着……不过,这一切可能都是由于他昨天夜里酒喝得太多了,而且整夜没有睡觉……达丽亚把牛赶到牛馆的牲口群里去牧放,就回来了。她把含笑的嘴唇送给葛利高里,当葛利高里开玩笑似的理了理胡子,把脸朝她凑过去的时候,她闭上了眼睛。葛利高里看到,她的睫毛好像风吹的一样,哆咬了一下,霎时间闻到了从她那徐娘半老的脸颊上散发出来的脂粉味。

达丽亚依然如故。好像,不论什么样的苦恼,不仅不能压倒她,甚至不能使她屈服。她活在世界上,就像根红柳枝:娇嫩、美丽,而又不是高不可攀。

"你还是这么漂亮!"葛利高里问。

"就像路边的天仙子花!"达丽亚眯缝着炯炯有神的眼睛,满脸堆笑地回答说。然后走到镜子前头,理了理从头巾里技散出来的头发,显得更漂亮了。

达丽亚就是这样的人。这种人是压不倒的。彼得罗的死似乎是沉重的一击,但是刚一苏醒过来,她变得对生活更加贪恋,更加注意修饰、打扮……把睡在仓房里的杜妮亚什卡也叫醒了。祷告以后,全家坐下来吃早饭。

"哎呀,哥哥,你老啦!"杜妮亚什卡惋惜说。"变得灰溜溜,像只老娘。"葛利高里面色阴沉,隔着桌子默默地看了她一眼,说:"我本来就该老啦。我老了,你也该找个新郎出嫁啦……不过我有话要对你说:从今天起,你就忘了米什卡·科舍沃伊吧。如果以后叫我再听到,你还想他想得神魂颠倒,我就踩住你的一只脚,抓住另外一只脚,就像撕癞蛤蟆一样,把你撕成两半!明白了吗!"杜妮亚什卡脸涨得通红,像朵罂粟花,热泪盈眶地看了看葛利高里。

葛利高里恶狠狠的目光一直在盯着她,在他残忍的脸上--胡子里甜出的牙齿上,眯缝着的眼睛里--更加明显地表露出麦列霍夫家族特有的那种野性。

但是杜妮亚什卡也是这个血统的呀!她从窘急和委屈的复杂心境中稍微平静下来以后,低声,但是非常坚定地说:"哥哥,您知道吗?谁也不能给自己的心下命令呀!""要把这不听你命令的心挖掉,"葛利高里冷冷地劝导说。

"好儿子,这不是你应该谈论的事儿……"伊莉妮奇娜心里想。但是这时候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插了进来。他往桌于上砰地捶了一拳,大声嚷:"不要脸的丫头,你给我住嘴!不然,我就给你这样的心来点儿厉害瞧瞧,包叫你的头发都一根不剩!唉,你这个下流坯子!好,我这就去拿马缰绳……""爸爸!咱们家连一根马缰绳也没有啦。全都抢走啦!"达丽亚不动声色地打断了他的话。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怒不可遏地瞥了她一眼,仍旧扯大嗓门,继续发泄自己的怨气:"……我去拿马肚带--我要给你这小妖精……""马肚带也叫红党拿走啦!"达丽亚已经提高了嗓门,依然天真地看着公公说。

这可叫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受不了了。他朝大儿媳妇看了一会儿,无声的愤怒憋得他满脸通红,一声不响地张着大嘴呆望着(这时候他很像一条拉出水面的青鱼),然后沙哑地喊:"住口,该死的东西,你这个百鬼缠身的骚货!话都不叫人说!这算是怎么回事?杜恩卡,你就死了这颗心吧,这绝对不行!这是父亲的忠告!葛利高里说的对:如果你还要思恋那个浑蛋--那宰了你也不多!真找了个好情人!这个绞杀人的刽子手用媚药迷住她的心啦!他还能算是个人吗?难道我能要这种出卖耶稣的人作我的女婿吗?他现在要是落在我手里的话,我就亲手宰了他!不过我还要再说一遍:我去拿树条子肥你狠狠地……""你就是白天里打着灯笼也休想在院子里找到树条子,"伊莉妮奇娜叹了口气说。"你就是在院子里转上一圈,想找点儿引火的树枝子都找不到。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哟!"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把这种天真的解释,也看做是不怀好意。他瞪了老太婆一眼,像疯子似地跳起来,跑到院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