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六十章(第3/5页)

老头子的这番话使他放心了,他贪婪地把嘴唇凑到杯子上去,放心地一饮而尽。

"活到头啦!怎么能不大喝呀!"烧酒的主人是个壮实、魁梧的老头子,哇啦哇啦喊着。"你们瞧,我拉着二百普特麦子,还有一千普特扔在家里。赶着五对牛,可是现在非得把这些东西都扔在这儿不可啦,要知道不能牵着它们渡过顿河呀!我积攒的全部家当全都要完蛋啦!我想要唱歌!玩乐吧,乡亲们!"老头子满脸都涨紫了,热泪盈眶。

"不要哭喊啦,特罗菲姆·伊万内奇。莫斯科--是不相信你的眼泪的。咱们只要能活下去--还会积攒起来的!"瓮鼻子的老头子劝导朋友说。

"我怎么能不哭呀?!"老头子的睑哭得都变了样子,提高了嗓门说。"粮食都完啦!牛都要死啦!红党要把房子烧掉!儿子秋天战死了!我怎么能不哭呀?我为谁挣了这份家业呀?从前,我总是累得汗流浃背,一个夏天要穿烂十件衬衣,可如今却成了光屁股光脚的……喝吧!"普罗霍尔听着谈话,吃了一块像炉盖那么大的咸鱼,连喝了七杯烧酒,肚子撑得饱饱的,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站起来。

"老总啊!你是我们的大救星!要不要给你的马拿一点粮食,要多少都行?""来一口袋!"普罗霍尔嘟哝说,他对周围的一切都已经无动于衷。

老头子给他倒了一草袋上等燕麦,帮着他扛到肩膀上。

"别忘了把口袋送还我!看在基督的面上!"他抱住普罗霍尔,流着醉醺醺的眼泪,请求说。

"不,我不给你送回来。我说啦--我不送回来,就是不送回来……"普罗霍尔也不知道为什么固执地说。

他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大板车。草袋子压弯了他的腰,直往两边晃。普罗霍尔觉得,自己仿佛是走在结了一层很滑的薄冰的地上,腿向四面乱滑,直哆嗦,就像匹没钉马掌、小心翼翼地走在冰上的马。他又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他怎样也想不起来:他究竟是戴帽子来,还是没有?一匹拴在马车上的白头顶枣红马闻到了燕麦味,把头伸过来,咬破了口袋角。麦粒从破口里沙沙响着漏了出来。普罗霍尔觉得轻松了许多,就又往前走去。

也许本来可以把剩下的燕麦扛到自己的马那里。但是当他走过一头大牛跟前时,那牛忽然发起牛脾气,从旁边踢了他一脚。牛被牛虹和蚊子咬得痛苦不堪,又热又烦,简直要发疯,根本不让人靠近。在这一天,普罗霍尔已经不是第一个沦为牛发脾气的牺牲品,他被一脚踢出去老远,脑袋撞到轮上,立刻也就睡过去了。

半夜,他醒了过来。铅灰色的黑云在他头顶上灰色的夜空中盘旋着,迅速地向西方飘去。弯弯的新月偶尔从云隙中钻出来,但是很快乌云又遮蔽了天空,凉爽的夜风在黑暗中仿佛吹得更强劲了。

骑兵部队正从普罗霍尔躺在下面的那辆大车附近开过去。大地在无数钉着铁掌的马蹄子下呻吟、叹息。马匹闻到了大雨将至的气息,直打喷嚏,马刀碰在马镫上叮当乱响,闪晃着烟头的红光。开过去的骑兵连队带来一阵阵浓重的马汗味和皮缰辔的酸味。

普罗霍尔--跟所有的服役的哥萨克一样--在战争年代里,已经闻惯了这种骑兵独具的混合气味。哥萨克把这种气味从普鲁土和布科维纳一直带到顿河草原,这种骑兵部队固有的、永久的气味,就像是自己家宅里的气味一样,使人感到那么亲切、熟悉。普罗霍尔贪婪地抽动了一下短粗鼻子的鼻翅,抬起沉重的脑袋。

"你们是什么部队呀,弟兄们?""骑兵……"黑暗里一个低音玩笑地回答说。

"我是问,谁的队伍呀?"

"彼得留拉的……"还是那个低音回答说。

"唉,真是个混蛋!"等了一会儿,又问了一遍:"是哪团,同志们?""博科夫斯克团……"普罗霍尔想要站起来,但是脑袋里咚咚直跳,恶心得要呕吐。他躺了下去,又睡熟了。黎明时分,从顿河上吹来潮气和凉意。

"是不是死啦?"朦胧中他听到头顶有人语声。

"还有热气……是喝醉啦!"有人贴在普罗霍尔耳边回答。

"把这鬼东西拖开!睡得像个死人一样!喂,照他的喉咙来一下!"一位骑士用长矛的木杆狠狠地照着还没有醒过来的普罗霍尔的肋部戳了一下,什么人的手扯着他的腿,把他拖到一旁。

"把大车拖开!都睡死啦!找到了他妈的睡大觉的时候!红军眼看就要追上来啦,他们倒像在家里一样大睡!把大车推到一边去,炮兵连马上就要开过来啦!快点儿!……把道路全堵塞啦……唉,这些老百姓!……"一个威风凛凛的声音哇啦哇啦地叫喊。

睡在大车上和大车下的难民动起来了。普罗霍尔跳起来。他带的步枪也没有了,马刀也没有了,连右脚上的靴子也不见了,--这一切他竟在昨天醉酒以后全都丢失了。他不知所措地四下看了看,本想到大车下面去找找,但是开过来的炮兵连的骑手和炮手跳下马来,毫不怜惜地把大车连同装在上面的箱子一起推翻了,眨眼工夫就清除出一条大炮能通过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