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十四章(第3/4页)

“你这瓶子里装的是什么玩意儿?”

“酒精。我外甥从高加索带来的。”

“好,亲家,咱们来悼念卡列金,为追悼这位去世的将军干杯。祝福他的在天之灵!”

哥儿俩干了一杯。主人的女儿,一个高个子、满脸雀斑的姑娘,端来了酒菜。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开始还不时瞅瞅耷拉着脑袋。站在主人的爬犁旁边的骡马,但是亲家向他保证说:“用不着惦记马。我会叫他们去饮它,喂它的。”

于是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热烈地谈着,喝着瓶于里的酒精,很快就忘掉了马和世界上的一切。他胡乱地讲起葛利高里的事情,跟已略微有醉意的亲家争论了些什么,争论了半天,后来也就忘了究竞争论的是什么。直到黄昏时分,才猛然醒悟过来。尽管主人一个劲儿地留他过夜,但是他还是决定赶回家去。主人的儿子给他套上骡马,亲家扶他坐上爬犁。亲家公兴头一来,非要送客人一程不可;他们俩并肩坐在爬犁上,拥抱着。他们的爬犁先是在大门上撞了一下,后来,在还没有走上草地以前,每个拐角处都要撞一下子。这时候亲家公哭了起来,有意地从爬犁上摔下来。在地上趴了半天,大骂不止,怎么也爬不起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催马驰去,也没看到送了他一程的亲家异于扎进雪里,在雪地里乱爬,愉快地哈哈大笑着,哑着嗓子在央告:“别胳肢我!……请你别胳肢我啦!”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骡马挨了几鞭于,跑得快起来,但是没有信心,瞎跑一气。很快,它的主人醉得昏昏欲睡,把脑袋趴在爬犁缘上,一声不响了。幸而缰绳还压在他身下,于是没人驾驭的、无所适从的骡马便慢步走起来。在第一个拐弯的地方它就迷路了,岔到通往小格罗姆切诺克村的路上去,顺着这条路走去。过了几分钟,连这条路也迷失了。骡马在荒地上,在没有道路的旷野里乱走起来,陷进树林旁边的深雪里;它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走下一道小沟。爬犁挂在一丛灌木上,--它也就停了下来。爬犁一晃,使老头子醒了一会儿。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抬起头,沙哑地骂了一声:"喏,鬼东西!……"重又趴下睡着了。

骡马平安无事地穿过树林,顺利地下到顿河边,闻着夹杂着烧马粪烟味的东风,向谢苗诺夫斯基村走去。

在离村子半俄里的地方,顿河左岸有一处深潭:有时,春天河水退落的时候,春水就涌进深潭。从深潭附近的沙土河岸上喷出几股泉水--因此这里整个冬天都不结冰,形成了一个宽大、温暖、碧绿的半圆形冰窟窿,所以从冰上横过顿河的道路小心地躲开这个深潭,绕了个急弯。春天,退潮的河水奔腾。澎湃,流过深潭,退回顿河去的时候,这个地方就形成大漩涡,河水咆哮、上下翻滚,冲刷着河床;整个夏天,藏在几沙绳深的水底的鲤鱼总在往离深潭很近、从河岸上倒到水里去的枯树下面钻。

麦列霍夫家的骡马朝冰窟窿左边瞎走过去。及至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翻了一下身,稍稍睁开眼睛一看,离深潭已经只有二十来沙绳远了。漆黑的夜空中闪耀着像还没有熟的樱桃似的黄绿色的星星。"夜晚……"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朦胧地想到,拼命攥了一下缓绳:"吁,吁!……我抽你啦,老骚货!"骡马跑起来了。离得很近的水的气息刺进了它的鼻孔。它竖起耳朵,用迟疑的瞎眼朝着主人这面斜瞥了一下。突然它听到一阵阵的波浪的拍打声。可怕地打了一声响鼻,便往旁边转去,向回退去。被水从底下冲刷变薄的冰层在它脚底下轻轻地咯吱咯吱响着,表面盖了一层雪的薄冰陷了下去。骡马发出惊恐、绝望的悲嘶。它竭尽全力站定后腿,但是前腿已经陷了下去,落到水里,冰层经不起后腿的乱踏,也都碎裂了。轰隆一声,冰层拍溅着散开了。冰窟窿吞下了踝马,它痉挛地翘起一条后腿,往爬犁辕木上踢了一脚。就在这一刹那,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听不好,立即跳出爬犁,往后滚去。他看到,被骤马的沉重身于坠下去的爬犁竖了起来,露出了被星光照得闪闪发光的滑杠,钻进碧绿的深渊,混杂着冰块的水发出轻轻的咝声,浪花几乎溅到他身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飞快地向后爬去,直到他牢靠地站起身来的时候,才大呼道:"救命啊,善人们哪!……淹--死--人--啦!

他的醉意好像被一棍子打跑了。他跑到冰窟窿跟前。刚刚轧碎的冰块闪着刺眼的亮光。风和急流在宽阔的、黑洞洞的圆冰窟窿里追逐着冰块,波浪旋起绿色的漩涡,哗哗作响。四周是一片死寂。远村的点点灯火在暗夜里闪着黄光。在黑天鹅绒般的夜空中,星星像一颗颗新碾出来的米粒,晶莹、闪烁。低风卷起阵阵积雪,发出咝咝的响声,像粉尘,飞进黑洞洞的冰窟窿。冰窟窿冒着淡淡的热气,依然是那么欢快、黑乎乎的,令人生畏。